这时,杏枝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老太太,来客人了,一位姓邓的公子要见大少爷!”
“啊?”易君恕一愣,“一定是邓伯雄!”
“邓伯雄是谁啊?”老太太在里间问道,“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这是我新近结识的朋友,广东新安县进京赴试的举子,”易君恕说,“我跟他约好了,今天晚上在粤东会馆见面……”
“人家走的是正路,那么老远地进京赶考,”老太太一听,心里就来气,“你呢,家住北京城,朝廷的会考你倒不去,不知进取的东西!那还跟人家凑什么热闹?甭见了!杏枝,你去跟客人说,大少爷没在家……”
“娘!”易君恕急了,“这位朋友可不能不见!我去总理衙门就是受他所托,他还等着回话呢!”
“你是朝廷的几品大员?”老太太愤然道,“白丁一个,这样的大事也敢应承,我看你怎么回复人家?”
“我……”易君恕也感到为难。
“唉,”老太太烦躁地摆了摆手,“去吧!”
“是!”易君恕这才敢站起身来,心烦意乱地朝外面走去。
大门旁边,倒座南房的外客厅里,一位客人正在焦急地踱步,等待着和易君恕见面。此人正是邓伯雄,他年约二十四五岁,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头戴青缎便帽,脑后垂着一条粗黑的大辫子,身穿元青直罗长衫,外罩青缎马褂,足蹬双梁布鞋。“国”字型脸盘儿,浓眉大眼,肤色黑里透红,面颊和颧骨如斧凿刀削,棱角分明。
院子里一串脚步声,易君恕迎了过来,急步跨进外客厅:“啊,伯雄,让你久等了!”
“君恕兄!”邓伯雄迫不及待地说,“我在粤东会馆等不见你,心裹着急,就冒昧地来到府上,怎么样?李中堂他……”
“唉!”易君恕未曾回答,便先叹了口气,“李鸿章这个人惯于结党营私,因为家父这一层关系,开始对我倒还客气,以为我要投靠于他,谋个一官半职;而谈到公事,他却一口回绝,不许我们干预朝政,甚至还怒而逐客!”
“啊?!”邓伯雄骤然一惊,大失所望。
“伯雄,”易君恕说,“我辜负了你的重托,深感惭愧!”
“不,君恕兄,你已经尽力了,大清的朝政被这种误国奸臣把持,又可奈何!”邓伯雄喟然叹道,怏怏地拱了拱手,“那么,我就告辞了!”
这时,栓子从院子里匆匆走来,说,“大少爷,老太太请客人到上房叙话……”
“噢?”易君恕一愣。刚才母亲责罚他,没有让邓伯雄撞见,倒也罢了,岂料母亲还要和客人见面,不知老人家要说些什么,心里便发慌,犹犹豫豫地说,“伯雄,这……”
“我初次造访,理应拜望伯母,”邓伯雄却说,“烦请兄长引见!”
易君恕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邓伯雄往里面走去,硬着头皮进了上房。到了隔扇前,又为难地向邓伯雄解释说:“家母长年卧病,行动不便,只好请你到卧房里叙话……”
上房东间里,安如和杏技已经回东厢房去了,老太太强打精神,支撑着在床上坐起来,等着和客人见面。
“娘,”易君恕陪着客人进了里屋,介绍说,“这位就是孩儿的好友邓冠英,表字伯雄。”
“愚侄拜见伯母大人!”邓伯雄朝着老太太深深一揖。
老太太端详着面前的这位年轻人,见他仪表端正,举止庄重,倒不是那种虚华浮浪子弟,便说:“邓公子免礼!我老病缠身,礼貌不周,邓公子不要见怪,请坐吧!”
“伯母太客气了,”邓伯雄道,“我进京已有两月,至今才来看望伯母,还请老人家海涵!”
栓子搬过来两把椅子,请大少爷和客人坐下,又捧上茶来。
老太太望着邓伯雄,问道:“我听君恕说,邓公子是广东人?”
“是,伯母,”邓伯雄答道,“敝乡广东新安县。”
“噢,”老太太说,“过去我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也有一些广东的朋友来往,他们说话,语音侏忄离,听不明白,不像邓公子的官话说得这么好。”
“伯母过奖,”邓伯雄道,“愚侄祖上本来也是中原人……”
“噢?中原何方人氏?”老太太问道。
“这……说来话长,”邓伯雄尽管忧心忡忡,但既然老人家问他,还是恭敬地答道,“我始祖‘曼’公,乃轩辕黄帝二十七世孙,殷商之际受封于邓城,在今天的湖北、河南交界之处,以南阳为郡,国名曰‘邓’,为天下邓氏之始。后来,邓氏一支迁居江西吉水县白沙村,至北宋年间,‘曼’公八十六世孙‘汉黻’公,官拜承务郎,于开宝六年宦游岭南,到了今天的新安县境内,看到屯门、元朗一带山川秀美,水土肥沃,民风淳朴,不禁乐而忘返。待卸任之后,便举家南迁,定居于岑田,筑室耕读。由此,‘汉黻’公成为新安邓氏始祖,至今已九百余年,子孙遍及新安、东莞各地,愚侄为‘汉黻’公第二十四世孙,仍然居住在先祖最初迁粤之地岑田,现称锦田。而祖籍吉水、南阳也未敢忘怀,说到底,邓氏的根抵在中原,中国百姓千家万户,也都是轩辕于孙!”
“邓公子说得好,”老太太点了点头,对这个年轻人深表赞许,“有道是‘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儿君恕与邓公子天南地北,相隔几千里,素昧生平,如今有缘相识,也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