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锦还乡?”谭嗣同抚了抚自己的夏布长衫,“‘衣锦’无从谈起,‘还乡’倒是真情!北京是我的出生地,才是真正的故乡!”
一口纯正的京腔,充满了浓浓的乡情。
“谭大人,皇上召您进京的消息已然轰动京城,万民仰望啊!”栓子伶牙俐齿,练就了一张生意口,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但他对谭嗣同说的这几句话却是出自内心的,“谭大人,我没什么孝敬您的,敬您一碗凉粉儿!”
“噢,凉粉儿!”谭嗣同脸上绽开了笑容,嘴里馋馋的,“好些年没吃到北京的凉粉儿了!”
栓子得意极了,抄起家伙就去盛凉粉儿,易君恕拦住他说:“复生兄,以您的身分,在大街上托着个碗吃凉粉儿,恐怕不是个样子……”
谭嗣同已经伸出手要接凉粉儿,他这么一说,就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栓子,你给送到会馆去!”易君恕说。
“不必了,”谭嗣同说,“回头我叫家人来端两碗就是了,省得耽误他的生意。”
“也好,”易君恕说,把手里的中药递给栓子,“你回头把这个带家去!”
易君恕和谭嗣同顺着北半截胡同往南走,进了浏阳会馆。
这会馆坐西朝东,有前后两进院子,还带一个跨院,房屋三十多间。前院五间正房,其中的北套间就是谭嗣同现在的住所。
随谭嗣同赴任的两名家人胡理臣和罗升迎了出来,接过谭嗣同手里的药,向易君恕见了礼。
易君恕举步正要进门,迎面先看见门媚上高悬一块匾额,上书四个苍劲的大字:“莽苍苍斋”,顿感一股宏阔苍茫之气,不觉赞叹:“这斋名起得好!”
谭嗣同说:“聊以寄情罢了!”
易君恕又看那门两旁的机联:“家无儋石,气雄万夫。”更觉肃然,说:“这联语也好!复生兄离京二十年,归来已是一条英雄好汉!”
谭嗣同说:“英雄好汉,不敢自诩,不过,这二十年间,我游历直隶、甘肃、新疆、山东、山西、江苏、安徽、浙江,亲见民间疾苦、世上疮痍,更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科举仕途于国家、民族毫无意义,中国要自立,要富强,只有走变法之路,大丈夫生逢此时,要担当起天降之大任!”
“说得好!”易君恕深表赞同,这几句话字字打动了他的心,“君恕正愁报国无门,愿以兄长为师!”
“你不要学我,我这个人锋芒太露,说不定会惹麻烦。康先生就不赞成我把这样的对子贴出来,劝我另写一副,文字要含蓄一些。”
“嗯?写什么呢?”
“我已经想好了:‘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如何?”
“好,果然含蓄得多了,把万夫不当之勇,化为俯瞰人世之思,有圣哲之风!”
两人高谈阔论,忘乎所以,老家人胡理臣说:“三少爷,请易少爷到里边儿坐下说话吧!”
“噢,”谭嗣同这才意识到客人还站在门外,笑笑说,“君恕,请!”
易君恕随着谭嗣同走进莽苍苍斋,穿过客厅,到了书房。谭嗣同说:“你我兄弟,不拘礼节,随便坐吧!”
易君恕不待落座,见这里满架图书,倍觉亲切,便走上前去,信手翻检。
老家人胡理臣捧上茶来。谭嗣同吩咐道:“你到胡同北口的摊子上去端两碗凉粉儿来!”
“是!”胡理臣应声去了。
此时,易君恕已经被满架图书深深地吸引,站在那里,一一浏览: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日本变政考》、《俄大彼得变政考》,梁启超所编《西政丛书》、《西学书目表》,英国人傅兰雅所译《各国交涉公法论》、《佐治刍言》……一时目不暇给,不由得赞叹道:“您这里真是新学的汪洋大海!”
谭嗣同说:“这些书,你喜欢哪些,尽管拿去看!”
胡理臣回来了,把两碗凉粉儿放在书案上。
谭嗣同说:“君恕,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