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前没有完成的夙愿,由儿子实现了,1860年,二十一岁的林若翰在神学院毕业,由伦敦圣公会派往香港,在圣保罗书院任教。一到香港,他就爱上了这座四面环水的海岛,只是不太习惯炎热的气候,每天大量饮水,以补充消耗。他努力使自己适应这方水土,并已像拚命喝水那样,孜孜不倦地汲取中国的文化。每天六点钟起床之后,就去图书馆,教一名管理员学习英文,作为交换条件,对方教他汉文。八点钟才吃早饭,祈祷之后去圣保罗书院给学生上课。数年之后,他的学生以熟练的英文完成了学业,一批一批走出校门,他本人也读完了厚厚的一摞中国典籍,而且从不同籍贯的学生那里学会了广东话、潮州话、福建话、客家话和“官话”,成为一名“汉学家”。
1872年,他被教会按立为牧师,奉命到圣约翰大教堂任职。圣约翰大教堂是圣公会在香港最大的教堂,共有五位牧师,林若翰是其中之一,除了管理教堂内部事务和联络本牧区的教友,他还有充裕的时间研究学问和外出传教,从香港到内地,足迹遍及华南、华中和华北,并且几次进出京城,和帝师翁同龢、直隶总督李鸿章、湖广总督张之洞都有过交往。1876年到1879年,直隶、山东、山西一带连续三年大旱不雨,颗粒无收,俄俘塞道,哀鸿遍野。于裂的华北大地上,林若翰匆匆奔走呼号,把募集而来的十余万两白银撒向人间,嗷嗷待哺、濒临倒毙的饥民望着这位黄发碧眼的救命恩人,感激涕零,尊称他为“鬼子大人”!中国人历来以“鬼子”一同表达对外国人的蔑视和仇恨,即便是大清帝国全面衰落、西方教会在中国蓬勃发展的全盛时期,各地也仍然不断发生捣毁教堂,杀死神甫和牧师的“教案”。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传教士是以妖术邪法拐骗儿童、诱奸妇女、食人心肝、挖眼炼药、无恶不作的“鬼子”,何曾被称作“大人”?林若翰以其放赈救灾、济世活人的善行冲击了人们的传统观念,朴实憨厚的北方农民难以表达对他的感激和尊敬,笨拙地创造了“鬼子大人”这个尴尬称呼。黄土地上刮起一股林若翰旋风,身受其惠的灾民们纷纷归附于他的麾下,受洗入教,皈依基督。那是林若翰创造的一项奇迹。188O年,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接见了他,也可以称得上一项殊荣。
李鸿章对他的功德甚表嘉许,然后问他:“牧师此番赈灾,发展了多少人入教?”
林若翰答:“约三五万人。”
李鸿章又问:“其中有多少读书人?”
林若翰愣了。他的教民,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村妇,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把他看作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却弄不清楚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其实并不是一回事。林若翰手里有一份长长的教友名单,而他们当中却很少有人认识自己的名字……
见他无言以对,李鸿章说道:“牧师来华时日不浅,却并不真正了解中国人。中国人当中,有信佛的,有信道的,而真正穷究其教义者却如凤毛麟角。那些无知愚民,更谈不上什么信仰,无非是伸手要好处,佛祖保佑我如何,老天爷保佑我如何。香火最盛的,莫若财神,那便是赵公元帅保佑我发财了。牧师发展的那些教民,无非吃教而已,一旦无钱可散,便立即散伙。以本部堂所闻,在中国信奉基督教的,并没有几个真正的读书人,那么教徒虽多,又有何用?”
说罢,哈哈大笑。
李鸿章的这番话,只不过是即兴闲谈,但却深深地刺痛了林若翰的心。经过审慎的观察和思索,他终于明白了,中国本来并没有宗教可言。伏羲、女娲、三皇、五帝都不是神,而是中国人的远古祖先。老子和孔子也不是神,而是中国人之中杰出的圣哲。他们的学说不是宗教,而是“道”。“道”便是学问,而学问只掌握在读书人手里,和种田做工经商的人不相干。种田做工经商的人所信奉的“玉皇大帝”、“西天王母”、“赵公元帅”在读书人心目中也没有什么地位。读书人孜孜以求的是“道”,“道”是他们认识世界的途径,是他们灵魂的栖息之所。外来的宗教要想在中国立足,就必须征服中国的读书人,而征服他们的途径又恰恰不是宗教信仰和宗教仪式,而是“道”。“道”在中国简直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词汇,既可以清静无为地坐而论道谈玄说偈,似乎只是智者的哲学游戏;又可以经世致用地“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那就已经走进政治了。中国的读书人对政治的狂热可以说是天下少有,从孔子、屈原、司马迁、李太白、王安石……一直延续下来,他们总是百折不挠地力图把自己所掌握的“道”作用于政治,哪怕碰得头破血流。当中国失去了往日天朝帝国的地位,神州大地上西风劲吹之时,他们为了影响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急切地寻找着解惑释疑的“道”
明白了这个道理,林若翰不再云游传教,改弦易辙,返回香港,潜心著述。他的著作不仅有宣传宗教的普及读本,更大量的则广泛涉及国际历史、政治、军事、文化、科学,通过这些洋洋洒洒的论述,和中国的读书人寻求共鸣。他仍然不时地深入内地,与以往不同的是,他脱下西服革履,换上长袍马褂;高鼻蓝眼的洋夫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用心地和读书人交朋友。近年来,甲午之战使中国跌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渊,而读书人的思想却被这场惨败刺激得空前活跃,林若翰预感到一场巨大的变革即将到来,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一批激进人士脱颖而出,即将取代洋务派领袖李鸿章、张之洞之流的位置,左右中国这艘古老帆船的航向。他为此而激动不已,因为康、梁、谭都是他的朋友。现在,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运动已经在中国展开,施行新政的诏令少则一日一诏,多则一日十余诏,雪片似地从紫禁城发往全国,在这适宜的气候,林若翰像北飞的候鸟,又来到了北京……
车子驶出了崇文门,顺着护城河沿往西,在正阳门下绕过瓮城,奔上前门大街,到珠市口又转弯往西,朝着菜市口方向驶去……
莽苍苍斋。
易君恕说起两个月前的往事,仍然耿耿于怀,心潮难平。
谭嗣同专注地听完了他的叙说,感叹道:“香港拓界之议,我在湖南也听到了消息,早就预感到会是这个结果!我与李鸿章虽无交往,倒是深知其人。他作为曾国藩的高足,不能说没有才学;办了一辈子洋务,也不能说没有阅历。但是此人私心太重!他对下徇私枉法,对上以利结主,堂堂元老重臣竟然低三下四地巴结太监总管李连英,重金行贿,借以在皇太后面前邀欢固宠,为士大夫所不齿。本朝官场腐败之风,李鸿章实为始作俑者!在对外交往之中,他则一味趋承逢迎,委曲求全,以国土、利权与洋人作交易。前年在莫斯科与俄国签订《中俄密约》,将黑龙江、吉林路权让与俄国,置东北于俄国控制之下,并允许俄国军舰在战时驶入中国所有口岸,因此,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以三百万卢布赠李鸿章作为酬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大清国的外交大权掌握在这种人的手里,列强图谋中国,何患不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