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易君恕拱手道:“晚生易君恕。”

林若翰立即拱手还礼:“敝人林若翰,久仰,久仰!”

易君恕看见他那副西洋相貌和中国装束,已是觉得古怪,再听到这一口汉语,更是暗暗称奇。林若翰和他素不相识,所谓“久仰”只不过客套而已,但礼貌周全却也无可挑剔。这位“鬼子大人”,果然不简单!

三人分宾主落座,罗升奉上茶来,退了出去。

罗升走到院子里,和胡理臣商议道:“这个时候会客,肯定得吃饭,这位‘鬼子大人’还是个洋和尚,该怎么招待才好?”

胡理臣说:“洋和尚和中国和尚不一样,基督教的传教士照样娶妻生子,也不吃素,再说,这位‘鬼子大人’一身中国打扮,看来也好伺候。我这儿炯上米饭,你到馆子里去叫它几个菜,一壶酒,也就行了。”

两人商议妥当,罗升匆匆走了。

莽苍苍斋客厅里,宾主三人从容交谈。林若翰除了高鼻蓝眼无法改变之外,尽量入乡随俗,这使易君恕井不觉得拘束。

林若翰看见他手里的那本《甲午战纪》,眼睛一亮,“噢,是先生在读我的书?”

易君恕说:“刚刚向复生兄借到翰翁的大作……”

“翰翁,您和君恕有缘哪,”谭嗣同说,“他家老太爷生前是北洋水师的文案,大作中载有名字……”

“噢?”林若翰很为兴奋,眨着蓝眼珠想了想,说,“对的,北洋水师只有一位姓易的——易无杰先生,原来是你的父亲!”他激动地上前握住易君恕的手,“见到你,我感到十分荣幸!”

“幸会,幸会!”易君恕被这位洋夫子的热情深深感动,“家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为国捐躯,尽了自己的本分;翰翁作为外邦人士,对中国的那场灾难如此关注,晚生不胜感谢!”

“不必感谢,这也是我的本分!”林若翰脸上漾起慈祥的笑容,“公理,正义,和平,仁爱,并不是哪一国的私利,它属于全人类,为解除人类的苦难,我愿献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和心血!”

易君恕心中油然而生敬意,华、洋之间的界限不知不觉地消融了。

“翰翁的博大胸怀,真正是天下为公!”谭嗣同赞叹道。

“谭大人过奖,”林若翰转过脸,那双灰蓝的眼睛望着谭嗣同,“我是中国的朋友,帮助朋友是令人愉快的!我在香港的报纸上看到中国已经开始维新变法,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我希望中国能够摆脱经济的贫困和科学技术的落后,早日富强起来,衷心地祈祷上帝赐给你们幸福1”

“谢谢,”谭嗣同感动地说,“在中国,守旧大臣对变法一片反对之声,翰翁的支持尤为可贵,嗣同向您致谢!如果皇上得知您的美意,也将感到欣慰!”

“愿上帝赐福于皇帝!”林若翰神情庄重地说,“最近,我写了一个奏事摺子,也许对中国的维新变法有所帮助。而我自知才疏学浅,惟恐立论不妥,措辞不当,所以,想请谭大人批阅指正;谭大人看过之后,再清康大人过目,并请他转呈皇上。不知这是否妥当?”

“噢?翰翁真是一位有心人,”谭嗣同兴奋地说,“不知那摺子……”

“我带在身边呢,”林若翰说着,从衣袋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摺子,双手递给他,“请谭大人不吝赐教!”

谭嗣同接在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摺子,先睹为快,见那满篇小楷,虽然字体略显稚拙,书写得倒是十分工整:大英国侨民林若翰敬呈大清国大皇帝陛下:

当兹人间纷扰,国势危迫,皇上赫然发愤,排众议,冒疑难,明定国是,维新变法,实英明果敢之举,天佑神州之望。然中国积弊既久,如病弱之人,若方药杂投,不独事倍功半,尤恐促其笃危。而辨症施治之术,纲举目张之策,何也?侨民不揣冒沃,愿为皇上进言……

谭嗣同刚刚读了这开头一段,已经被深深吸引,便说:“翰翁稍坐,这份摺子,我现在就急于拜读,请恕我慢待了……”

“哪里!大人接卷即阅,这是对我的最高礼遇,”林若翰欣慰地说,“大人只管安心披览,我这里不用照顾。我和这位易先生谈谈,不是很好吗?”

“晚生正要向翰翁请教!”易君恕说。这倒不是客套,而是出于真心诚意。这位来自异国的老先生儒雅的谈吐和对中国时局的关切,都已经博得他的好感,他的面前像突然打开了一扇门,迫不及待地要走进去,探寻他渴望了解的一切。

谭嗣同捧着摺子站起身来,朝他们点点头,走进了书房。

客厅里只剩下这国籍不同、年龄悬殊的两位客人。林若翰笑眯眯地端详着易君恕,这位被谭嗣同称为“挚友”的年轻人,文质彬彬,清秀英俊,也引起了他浓厚的兴趣。要和中国的读书人交朋友,年轻的一代尤其不可忽视,他们生气勃勃,思想活跃,易于接受新鲜事物,在新旧世纪的交替之际,这一代人无疑将对中国的前途产生重大影响……

林若翰胸有成竹,正要与易君恕“坐而论道”,易君恕却先开了口:“听复生兄说,翰翁久居香港?”

“是的,我从二十一岁到香港,至今已经三十八年了。”林若翰答道。初次相遇,互不了解,这些自然是攀谈的话题。便也向他问道:“易先生到过香港吗。”

“哦,没有。”易君恕说。

“若有机会,易先生不妨到香港一游,那是个好地方!”林若翰道。说起香港,他充满了感情,就像远游的人谈到自己的故乡,他在香港居住将近四十年之久,事实上也已经把香港看作自己的第二故乡了。“香港在大洋环抱之中,碧海蓝天,山青水秀,地理环境优越,气候温暖宜人。即使在北方万木凋零、冰天雪地的隆冬季节,太平山麓仍然是一片葱绿,鲜花盛开,西式洋房,倚山而筑,参差错落,那景象与中国内地大不相同。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窗外便是一幅天然的海景图画!康有为先生十多年前就曾游历香港,对香港的建筑精美、街市繁华、法度井然,都很为称道。他开阔眼界,接触西学,便是从香港开始。现在,中国有识之士莫不致力于西学研究,香港正是一个观察西方的窗口!”

这一番诱人的描述,易君恕听了,却未置一词。想到那座海岛已被英国割占五十多年,心中唤起的是痛惜之情,那里再好,也难以令他向往,更何谈“称道”!但是,香港仍然牵动着他的心:两个月前挥泪南归的挚友邓伯雄,如今怕也已经算是“香港人”了吧?他自从走后就没有音信,使易君恕一直放心不下!于是向林若翰问道:“上个月,香港拓界的《专条》在北京签字,定于阳历7月1日生效,如今此期已过,不知新安县那边的情形如何?”

林若翰微微一愣。他本来以为,这位年轻人既然谈起香港,兴趣必然在于香港的政治体制、城市建设、金融贸易、新闻出版,这是中国的“洋务派”和“维新派”都深感兴趣的,各有可资借鉴之处,却不料到易君恕关心的倒是维多利亚海峡对岸的新安县——那片尚待开发的新租借地。

“易先生对时局很为关注啊,”林若翰说,他并不打算回避对方提出的问题,一面琢磨着这位尚难以看透的青年,一面侃侃而谈,“拓界确实是香港的一件大事,按照中、英两国的协定,《专条》现在已经生效。不过,迄今为止,英国还没有进入新展拓的界址,而把接管的日期推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