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易君恕听得呆了。这就是一个英国传教士眼中的中国。这就是易君恕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他也曾多少次慷慨陈词,历数中国的种种弊端,恨铁不成钢,而这些由一个外国人口中说出来,又显得那么刺耳。如果人家是在攻击中国古代的文化典籍,否认华夏先民的卓越创造,贬损炎黄子孙的种族和血统,易君恕将拍案而起,针锋相对地与之争辩;然而人家却不是说这些,只揭你们的短处。你们的确曾经十分优秀,而现在不行了。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们被列强超越了,被世界抛在后面了。不要埋怨世界对你们不公正,落后就会挨打,这是你们自作自受。孟子曰:“国必自伐然后人代之。”康有为在保国会上说:“割地失权之事,非洋人之来割胁也,亦不敢责在上者之为也,实吾辈甘为之卖地,甘为之输权。若四万万人皆发愤,洋人岂敢正视乎?”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啊!

“翰翁削切指陈,鞭辟入里,晚生深受教益!”易君恕那双忧郁的眼睛望着林若翰,“请问,中国要革除积弊,奋发图强,翰翁有何良策?”

林若翰微微点了点头,他的这番演说已经成功了。如果说,易君恕刚刚见面时对他的尊重多半出于礼貌,其中还掺杂着可以感觉到的猜疑和敌意,向他“请教”的那些问题颇似某些独出心裁的新闻记者的故意发难,那么,现在他已经使易君恕心悦诚服,甘心拜他为师了。

他轻轻放下茶碗,向着空中拱了拱手,表示对大清国皇帝的尊重,说道:“皇上已经诏令变法,废八股,裁冗兵,办学堂,讲西学,兴实业,这些都是强国之策,”说到这里,却又话锋一转,“不过,依敝人看来,西方的学说,西方的火轮机器,传到中国也并非自今日始,早已试验过了,而中国却至今没有富强起来,因为那些东西只是西方的皮毛,模仿抄袭往往徒具形式,而难奏实效。我以为,当今中国迫切要做的,就是我在摺子里所写的三件事。……”

“请问是哪三件事?”易君恕已经对他紧追不放。

“第一,”林若翰伸开两手,右手扳着左手的食指,这是他跟中国人学来的说话习惯,可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又显示了自己对所谈论的问题“了如指掌”,把一、二、三表述得明明白白,“当今国际局势动荡不安,不利于维新变法。中国应当与西方强国订立同盟,平时互助,战时互保,以稳定大局。第二,”他又扳下中指,说,“应当派遣精干的官员和年轻学子出国考察工业、商业、交通、教育,聘请西方专家来华主持铁路、矿业、机械制造,训练军队,推行西法,增强国力。”三条已经说了两条,还剩下最后一条,他郑重地扳倒了无名指,“第三,改革政治与官制。而改革的最大障碍,在于皇太后名曰归政休养,实则恋栈揽权,皇上不能放手行事。我以为,以中国国情而论,皇上如果公开与皇太后争权,必将闹得不可收拾,不如仿照英国制度,奉皇太后如维多利亚女王,而由皇上组内阁,开议会,实行民主政治。选聘外籍精英人士担任皇帝顾问和内阁官员,随时入见皇帝,详细奏陈西国各事,全面整饬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将国家建设纳入正轨。中国的事情虽然千头万绪,而这三件事是根本。敝入考察了西洋各国的成功经验,针对中国积贫积弱的现状,深思熟虑之后,才得此三策。我相信,只要皇上肯于采纳,中国少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必将富强起来。不知易先生以为如何?还请不吝赐教!”

又是一个问号,连同那只屈着三个指头的左手,送到了易君恕面前。说“不吝赐教”是客气的,林若翰等待的是对方的折服和赞扬。

而易君恕却陷于沉默,迟迟没有回答。他不能不承认,林若翰对中国残败疲弱的现状和中国人浮躁惶乱的心态具有相当的了解,进而为这个正处于忧患的漩涡之中的国家描绘了一幅大刀阔斧的变革蓝图。这令人心动,也令人不安。谁也不能保证这幅蓝图就一定会实现,而试图实现它却必须借助于外洋的力量。中国确实要改革,要变法,除旧布新,奋发图强,但左也要靠洋人,右也要靠洋人,那么中国人自己将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林若翰虽然是一个中国通,但他毕竟是个“鬼子大人”,他以外国人的眼睛很难洞察中国人的内心世界,那里有一道时而脆弱时而强硬的防线,若隐若现地存在着……

“翰翁的摺子是呈给皇上的,晚生怎好妄加评论?”易君恕对他的询问,只给了这么一句未置可否的回答。

“这么说,先生其实是不赞成了?”林若翰那双蓝眼睛中期待的光芒黯淡了,“我写的摺子,既是呈给皇上的,也是献给大清国人民的,先生无论赞成与否,完全可以直抒己见!”

“那么……”易君恕犹豫再三,但还是说了,“晚生冒昧了,以我看来……”

他在思索着如何才能把自己的意见表达清楚,而又不至于伤了这位“鬼子大人”的自尊,而在这时,谭嗣同手里拿着林若翰所写的那份厚厚的摺子,走出了书房,来到客厅。

林若翰的目光立即转向了谭嗣同,易君恕尚未出口的话只好咽下了。

“谭大人,”林若翰的蓝眼睛重新闪烁起期望的光芒,急切地询问谭嗣同,“披阅拙稿,未知尊意如何?”

“翰翁颇多高见,”谭嗣同双眉微蹙,思索着说,“不过……”

“嗯?”林若翰又一次感到这种中国式的支支吾吾背后的意蕴,“大人如果认为有什么不妥,还请明示!”

“不敢当,嗣同是要向翰翁请教的,”性情刚烈的谭嗣同在他所尊重的洋儒面前表现了难得的克制,并不打算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对方,而是采取和他商量的方式,“翰翁所拟三策:稳定大局、推行西法、改革制度,都极有见地,但未必切实可行……”

“为什么?”林若翰问。

“比如,中国与列强结盟,就难以实现,”谭嗣同说,“列强来华,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且各国之间,利害纠葛,错综复杂,以中国目前的实力,难以和任何一国平等结盟。”

“谭大人,”林若翰却充满信心,自告奋勇,“英国方面,我可以代为联络,窦纳乐先生是我的朋友……”

易君恕听得心里一动:窦纳乐?那个一手操纵香港拓界的英国公使,难道会维护中国的利益吗?如果寄希望于他,真不啻“与虎谋皮”了!

“翰翁愿为此奔走……”谭嗣同沉吟道,望着这位不辞辛苦的洋人,不禁心中暗想,他如此热衷于中国事务,目的何在?莫非是要以此为进身之阶,博取皇上的外国“顾问”之职吗?谭嗣同自然不能当面询问林若翰,迟疑片刻,说道,“两国结盟必须保证不占中国之地,不侵中国主权,这恐怕就不是您所能够承诺的了。而且,还要看到,中国如果与英、美结盟,则势必与日、俄交恶,后果难以预料,作此决策,须慎之又慎。皇上诏令变法,意在振兴中国,自立于天下,而翰翁所提三项建议,几乎处处都要依靠外国力量,难免有外国干涉中国内政之嫌,皇上对此当有所顾忌,朝廷缙绅和一般中国民众也难以接受,何况,对翰翁也有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