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易君恕一脸憔悴,两眼茫然。家?他的家在哪里?已经被远远地抛在数千里之外了!他默默无语,随着林若翰走出船舱,登上甲板。漫漫四千里的逃亡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面前的山山水水却仍然是举目无亲的漂泊之所。

一道宽不过二里的海峡隔开了大陆和港岛,大海风平浪静,青山夹岸对望。右岸,狮子山、飞鹅山郁郁葱葱;左岸,太平山云雾缭绕,峰峦叠翠,一幢幢洋楼星罗棋布,沿着山麓迤逦而下,直达海岸,形成鳞次栉比的洋房街区,棋盘格似的玻璃窗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洋面上,形形色色的各国轮船穿梭来往,如过江之鲫,码头上货物堆积如山,装卸吞吐,一派繁忙景象。

“易先生,这就是香港!五十多年前的荒岛渔村,现在已经成为一座繁华的远东都市,不容易啊!”林若翰说,话语中洋溢着浓浓的自豪。他伸展着双臂,深深地呼吸,香港湿润的空气使他感到无比舒畅。“你看,”他抬起手臂,向远处指点着说,“那里是开埠之初最早修建的荷里活道和皇后大道,从荒山乱石当中开辟出来的,当时首任港督璞鼎查勋爵还未到任,由查尔斯·义律主持了最初的工程。皇后大道当时是维多利亚城的海滨大道,后来被填海造地推到里面去了,在新造的土地上筑成了德辅道,是以第十任港督德辅爵士的名字命名的。现在,海滨又往前推进了,你看到的这条干诺道,是因为英国干诺王子曾在1890年莅临香港,为这项宏大的工程投下了第一块石料,新的海滨大道便以他的名字命名。你再看那些高大建筑,怡和洋行、太古洋行、渣打银行、汇丰银行,都是香港最具实力的富商,操纵着这座海港城市的经济命脉。汇丰银行的前面是皇后像广场,去年是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六十周年,港府为此建立了她的铜像,以资纪念。你看,那里是香港大会堂,那里是毕打街大钟楼。噢,请你注意远处的那座山丘,它被人们称为‘政府山’,是香港的心脏,总督府和驻军司令部都设在那里;旁边那座尖顶的塔楼,就是我任职的圣约翰大教堂,我的家也在它的附近……”

林若翰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迫不及待地似乎要一口气把香港说尽。这位自青年时代离开家乡的英格兰人在香港居住了三十八年之久,已经把香港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乐都和香港联系在一起了。

易君恕手扶着船舷,望着这片曾经使他牵心动腑的土地,一见之下却又觉得极其陌生。易君恕没有到过香港,父亲在世时曾带他游历过渤海的长山岛和黄海的芝罘岛、刘公岛,他便按照那些海岛的面貌来想象香港,而面前的香港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这片土地脱离母体已经将近六十年了,她变了,变成一副恍若西洋的怪异面貌,连自己的同胞都不敢相认。听着林若翰充满感情的介绍,易君恕心中唤起的却是深深的伤感。这里不是他的家,一个有家难归的游子,流落到了一片被祖国抛弃的“海口余地”,有什么值得他激动呢?

“王子”号缓缓靠岸,向红烟囱轮船公司的专用码头靠拢,香港已经近在眼前,近在脚下。乘客们迫不及待地站在前甲板上,议论着香港的天气,举目眺望着码头。码头上,早已挤满了接船的人群,轿夫和苦力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等待着雇主。身穿绿衣、头里红巾的印度锡克族警察手持警棍,迈着方步,虎视眈眈地巡视着人群。

“啊,”易君恕本能地紧张起来,“那是警察吧?”

“不要怕,”林若翰笑笑说,“只要你不违犯英国法律,香港警察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船长亲自来向林若翰道别,吩咐侍应生帮林牧师提着行李,送他下船。

轮船已经稳稳地傍靠码头,跳板铺好了。接船的人群沸腾了,他们拥挤着,兴奋地叫喊着,和下船的乘客们彼此呼应。

“易先生,我们下船了,回家去了!”林若翰招呼着易君恕,踏上了跳板,年近六旬的老者兴奋得像个年轻人,步履匆匆,急步踏上那片朝思暮想的土地。他一边走着,一边急切地巡视着码头上接船的人群,突然激动地扬起了右手,大声喊着:“Ella!我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