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易君恕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服色驳杂的人群中,闪动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那是一位妙龄少女,正在和身旁的一个中年人朝着这边张望。听到林若翰的喊声,那少女扬起了光洁的手臂,兴奋地挥动着:“Dad,dad!”

“Ella”林若翰叫喊着,甩开了侍应生的搀扶,跌跌撞撞地走下跳板,踏上码头,伸开双臂,抱住了迎上来的少女。

“Ella,让我好好看看你!”林若翰吻着少女的额头,蓬松的大胡子颤抖着,深陷的眼窝流出了泪水,“在船上,我还在担心:电报会不会送迟了?如果在码头上看不到你来接我,我会难过的……”

“Dad,怎么会呢?我要让你回到香港第一眼就看到我!”少女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亲吻林若翰那苍老的脸,吻了左脸,再吻右脸,“Dad,你这次离开家太久了,我可真想你啊!”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 1 7 Z . c O m]

易君恕愣在了一边,他不通英语,听不懂他们之间的称呼,吃惊地看着正在拥抱亲吻的老牧师和这位少女……

少女的年龄不过十七八岁,头戴白色的帽子,扇形的帽沿向前展开,像一片轻盈的贝壳,纤细的身姿着一袭白纱长裙,裙据下露出一双天足,穿着白色高跟皮鞋,全副西洋装束,和易君恕在红烟囱轮船上所见的洋商女眷无异。然而,她却又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双乌亮的眼睛,尽管皮肤细腻白皙,仍然是一副中国人的面孔。她是中国人吗?易君恕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装束的中国少女,白纱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象牙色的颈项、双肩和一截酥胸,两条五臂几乎完全裸露,而一双天足则丝毫没有缠里的痕迹,步履轻捷,舒展自如。这副装束,如果出现在北京的大街上,一定会被指责为“伤风败俗”,群起而攻之,而易君恕却分明感到面前这位裸臂天足的少女自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他想起妻子安如那完全掩没了体态曲线的肥大衣裙。那步履维艰摇摇晃晃的三寸金莲,真正如康有为先生《请禁妇女里足摺》中所说“恶俗苦体“,早就该革除了,还中国女性天然之美,面前这位少女不正是美的化身吗?……易君恕收住纵逸的思绪,愣愣地想,这位惊世骇俗的美貌少女,她是谁?易君恕在漫长的旅途中曾听林若翰谈到他的家庭,说他的夫人早已亡故,家里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难道这就是他的女儿吗?不,不可能!高鼻蓝眼的“鬼子大人”怎么会有一个中国女儿呢?

林若翰激动不已,竟然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位和他同行的客人。

随着少女一起来的那个中年人把行李从侍应生手里接过来,连连道谢。他显然是个仆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青衣小帽,肤色黧黑,面庞精瘦,脊背有些佝偻。他提着行李,正准备招呼主人回家,看见旁边呆立着的易君恕,迟疑了一下,向林若翰问道:“牧师,这位先生是……”

“哦……”林若翰猛然转过脸来,这才发现了被冷落在一边的客人,不禁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歉意,“对不起,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中国朋友易君恕先生!”又指着少女和旁边的中年人对易君恕说,“易先生,这就是小女Ella,这是我的管家阿宽……”

易君恕愣住了,心里暗暗吃惊:这位少女果然是他的女儿!这……这是怎么回事?

“易先生好!”管家阿宽脸上绽开谦卑的笑容,朝易君恕鞠了一躬。

“噢?”那被称作“Ella”的少女这才转过脸来,缓缓地抬起低垂的眼睑,向易君恕投过来若有若无的一瞥,显然这位客人并没有引起她足够的重视,只是出于礼貌,微微颔首,伸出了光洁的右臂,轻轻地说了声,“易先生,你好!”

易君恕的心慌了,暗想,这大概是要和我握手?自幼生长在京师的易君恕,虽然自以为是个鼓吹西学的激进分子,却活到二十八岁还不曾和任何一位女性行握手礼,不禁脸一红,觉得十分为难。迟迟疑疑地刚要伸手去握,却看着那少女伸过来的玉臂手腕微曲,五指并拢下垂,不像是要握手的样子,便呆住了。

少女的手举在那里,脸上那一丝纯属礼貌性的微笑消失了。

“易先生,”林若翰连忙提醒他,“这是西方的吻手礼,男士握住女士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易君恕猛然想起,他在船上确曾看见洋人的男男女女这样行礼,人家习以为常,而在他看来却不可思议,不料现在自己也要照样去做了,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鼓足勇气向前伸出手去,但是,那少女已经等得不耐烦,把手快快地收了回去。显然,他的迟疑畏葸已经引起了对方的不快,这……这该怎么办?

易君恕更加不知所措,只好用传统的方法补救,红着脸拱起双手,说:“哦,久仰久仰……”

揖作了一半,话说了一半,却又记不得这位小姐的芳名,只好再向林若翰请教:“翰翁,刚才您称呼令媛是……”

女儿的傲慢,易君恕的尴尬,林若翰都看在眼里,但他不忍埋怨久别重逢的女儿,更不便对客人过多地指手画脚,那样会把这僵局弄得更僵。于是极力作出若无其事的轻松神态,对易君恕说:“她的英文名叫Ella,E-l-l-a,用汉文书写时,我为她选了‘倚阑’二字,倚靠的‘倚’,阑干的‘阑’……”

“哦,”易君恕总算听明白了这个由英文翻成汉文的名字,连忙把行了一半搁置起来的礼继续完成,“倚阑小姐,你好!”

倚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了声:“再见,易先生!”便转过了脸去,挽着林若翰的胳膊,“Dad,我们回家吧!”

易君恕愣了:怎么刚见面就“再见”呢?

“不,倚阑,你弄错了,”林若翰没有想到女儿再次令客人尴尬,忙说,“易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和我们一起回家……”

“哦,”倚阑有些意外,双眉微蹙,“你在电报里没有告诉我……”

“我的孩子!我要对你说的话有千言万语,电报里怎么能容纳得了?”林若翰惟恐女儿的话会引起易君恕的不安,又特意说道,“易先生是从北京来的贵客,就住在我们家里,我想,你一定很欢迎,是吧?”

这哪里是父亲对女儿的交代?简直像在为易君恕的寄居而求情了,老牧师的一番苦心使尴尬地站立一旁的易君恕更加不安。初次见面,他分明已经感到了倚阑小姐在这个家庭里具有不可动摇的女主人地位,连林若翰所作的决定也必须得到她的首肯,为此还要哄着她,求着她。易君恕还没有迈进林若翰的家门,就已经有了寄人篱下之感!他想对林若翰说:谢谢翰翁的盛情,我不再到府上打扰了。但是,想到林若翰在危难之际对他的救助和一路上的同舟共济,甚至连旅费食宿全部依靠林若翰承担,如今大恩未报,怎好在码头上就和人家分手?何况在这人地生疏的香港,他除了投靠林若翰,还能有什么别的门路?思前想后,话到舌尖却又只好忍住了。

“哦……”倚阑抬起长长的睫毛,看了易君恕一眼,白皙的面庞微微地红了。尽管不大情愿,她也毕竟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轻声说,“欢迎你,易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