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先生,”阿惠答道,“我家在吐露港旁边,听说拓界还要往北面拓过去好远呢!”
“锦田也包括在内吗?”易君恕问,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个地方,那是邓伯雄的家乡。
“是的,先生,”阿惠说,“锦田在我们西边不远,有十几里路程。”
“噢……”易君恕点了点头,又问,“香港拓界,新安县就要被英国人占领了,你们那里的老百姓知道吗?”
“哪会不知道?风言风语一直不断。上个月我回家一次,听说港府派了官员去查田亩户口呢,老百姓人心惶惶。”
“你们家,是做什么的?”
“乡下人,当然是种田的,给东家种田。要是东家的田充了公……”
“那,你们怎么办呢?”
“唉,谁知道?听天由命吧……”阿惠说着,两眼不觉涌出了泪水,连忙抬起衣袖擦了擦,欲言又止,“先生,在这里,不要议论这些事才好……”
“为什么?”
“香港是英国人的天下啊,牧师和小姐都是英国人……”
“嗯,”易君恕心里的疑问又被她触动,“小姐也是……”
这时,楼下传来倚阑的声音:“阿惠,阿惠!你在哪里?”
“哎!”阿惠连忙朝门外转过脸去,高声答应着,“小姐,我就来!”
“你把过节用的烛台找出来,晚饭的时候要用的!”
“是,小姐!”阿惠擦擦眼泪,对易君恕说,“先生,小姐在叫我,我先走了。”匆匆出了房门,却又犹豫地转回来,“先生,我……刚才说的话,请你千万不要对牧师和小姐提起……”
“不会,你放心吧,阿惠,”易君恕说,“我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啊!”
“谢谢先生,”阿惠迟疑地望着他,“我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对先生讲……”
“什么事?”易君恕一愣,“阿惠,你有话尽管说!”
“我想提醒先生,”阿惠低声说,“牧师家里有许多洋规矩,等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你多留意些才好,免得小姐又要不高兴……”
“噢,谢谢你的提醒,阿惠!”易君恕猛然想起刚才在客厅喝咖啡时候倚阑小姐那异样的目光,此时若有所悟,“可我还是不明白,那勺子……”
“先生,按照洋人的规矩,咖啡是不能用勺喝的,只能用它搅一搅糖,就放在盘子上,还得注意一定要把勺子的背面朝上。吃西餐的时候,叉子也要这样,哪怕是吃豌豆那样的小东西,也不能让叉齿朝上,要么压扁了再叉,要么用叉子的背面托起来……”
“为什么?”易君恕觉得这种繁琐的洋规矩简直莫名其妙。
“因为勺子、叉子的背面有他们家族的标记,英国人是很在乎家庭出身的,”阿惠郑重地交代说,“倚阑小姐更是特别看重她的家族!”
“她的家族?什么样的家族?”
“就是林牧师的家族啊,在英格兰是个名门望族!”
“噢?”易君恕脱口说,“我看倚阑小姐并不像是英国人……”
“嘘!”阿惠把一个指头挡在嘴唇上,尽量压低声音说,“小姐最不爱听别人这样说她,先生,你可千万注意啊!”
“为什么?”易君恕看她那神秘的样子,更加疑窦丛生。倚阑小姐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物,明明生就一副中国人的面孔,为什么却又刻意强调出身于“英格兰名门望族”?好似惟恐人家不相信!如果说,易君恕在码头上第一眼看到她时,情不自禁地为她那惊人的美貌和优雅的仪态所震动,而现在,那种震动已经被反感和怀疑所取代,翰园女主人的高傲激起了京师举人的探究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到这里刚刚三年,不清楚他们家里的事……”阿惠有些慌乱,不愿多说了,就此打住,“先生,小姐在等我找烛台,我走了!”
阿惠匆匆下楼去了,留给了易君恕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