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晚上七点钟,阿惠上楼来请易君恕去吃晚饭。

他们下了楼,林若翰和倚阑已经在客厅里等候客人。仅仅相隔两个小时,这一对父女已经焕然一新。林若翰修剪了胡须,换了晚礼服,挺括的白衬衣领口上打着黑色的蝴蝶领结,显得分外精神,年近六旬的老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倚阑换了一袭黑纱长裙,胸口、袖口和裙据打着蓬松的皱褶,脖子上的钻石项链闪闪发光。

易君恕暗暗感叹:人家的心境毕竟和中国人不同啊!幸亏自己刚才洗了个澡,换上了阿惠送来的衣服,否则,就更加和这盛装的父女不相协调,又要使得倚阑小姐侧目而视了。

“晚上好,易先生!”林若翰站起身来,亲切地招呼他的客人。

“晚上好,翰翁!”易君恕照抄对方的问候,他猜想,这样对等的问候大约是不会错的。

“晚上好,易先生!”倚阑小姐的心境比下午好得多了,也彬彬有礼地向易君恕打招呼,化了晚妆的粉面红唇漾着灿烂的微笑。虽然她仍然坐在沙发上并没有站起来——按照西洋礼节,女士是不必起立的。

“晚上好,倚阑小姐!”易君恕格外小心地向她问候,生怕由于自己的疏忽招致女主人的不快。

宾主在沙发上落座,阿惠端过来早已准备好的托盘,在茶几上摆好三只玻璃酒杯和一瓶洋酒。易君恕心里纳闷儿:怎么在客厅里就空腹喝起酒来?英国人的晚饭是这样吃吗?

阿惠看在眼里,一边斟酒,一边轻声说:“晚餐就要开始了,先喝一杯开胃酒吧!”

她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易君恕心里已经明白了。

金黄色的酒斟在透明的杯子里,闪烁着琥珀光泽。

“请吧,易先生!”林若翰端起酒杯,兴致勃勃地邀请他,“这是英国的芳醇雪利酒,味道蛮不错的。”

“翰翁请,”易君恕随着他举起杯来,并且看看那不可捉摸的女主人,“倚阑小姐请!”

三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等到这杯酒慢慢地喝完,倚阑放下杯子,理理裙据,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到餐厅去吧!”她说,标志着晚餐这才开始。

易君恕和林若翰也一起站起身来。

“易先生,请!”林若翰伸出有臂,请易君恕先走。

“请!”易君恕刚要迈步,隐隐感到站在他旁边的阿惠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便停住了,等到那高傲的公主般的情闹带头走进餐厅的门,这才随后跟了上去。

餐厅里,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摆着四座银制的烛台,荧荧烛光与明亮的枝形吊灯交相辉映。餐桌旁边摆好了三把座椅,每副餐盘旁边摆好了一只汤勺和三副刀叉。大餐盘旁边有一小碟面包和专抹黄油用的小刀。大大小小的酒杯依次排列,折成花样的餐巾插在最大的杯子里。餐桌的一侧是一排酒瓶:白葡萄酒、红葡萄酒、香槟酒。这不是一顿普通的晚餐,已经是相当正式的宴会了。

和大清帝国京城里的请客吃饭完全不同,并没有开场的寒暄和礼让,林若翰和倚阑敛容闭目作了一番念念有词的祷告,说声“请!”宴会便开始了。尽管易君恕也曾在红烟囱轮船上跟着林若翰吃过许多次西餐,但并没有着意去记住那些洋规矩,何况船上的便餐也不像今天的宴会这么正规。他心里记着阿惠的提醒,有意把动作放慢,时时注意着林若翰和倚阑,看人家怎么做,便随着怎么做。他取过餐巾,展开了铺在腿上,右手拿起餐盘最右边的那把勺子,特意看了一眼,那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花纹,显然这就是倚阑小姐特别看重的家族标记了。

阿惠快步从厨房里端上菜来,第一道菜竟然是一盘汤。易导恕只好见怪不怪,模仿着主人的样子,用汤勺慢慢地喝,餐桌上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三个人喝的不是汤,而是空气。

默默地喝完了这盘汤,阿惠撤去汤盘,送上了炸鱼,同时,为主人和客人斟上吃鱼的时候喝的白葡萄酒。易君恕看看林若翰和倚阑,也像他们一样拿起放在最外边的刀叉。那刀很钝,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把鱼切开,然后用左手使叉,叉起来慢慢地享用。

林若翰吃得津津有味,一边吃,还一边说道:“又吃到家乡的风味了!倚阑,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跟我回英格兰度假……”

“当然记得,在英格兰,街上到处都可以买到炸鱼,用一张报纸托着,一边走路一边吃,别有一番风味!”倚阑充满深情地回忆着,在她的心目中,遥远的英格兰是她的故乡,她终生难忘的地方。

听着父女两人水乳交融的交谈,易君恕心中却在深深地怀念自己的家乡北京,无论吃什么都食之无味了。

鱼终于吃完了,阿惠撤走鱼盘,又送上了烤牛肉,同时斟上和肉食相配的红葡萄酒。

“请,易先生,”林若翰兴致勃勃地对客人说,“烤牛肉加约克郡布丁,可以说是我们英格兰的‘国菜’了,今天,我们用最美的美味招待尊贵的朋友!”

“谢谢。”易君恕一听到“英格兰”三字便如芒刺在背,但面对这位热情好客的“鬼子大人”,还有旁边那位对英格兰情有独钟的倚阑小姐,时时用眼睛的余光挑剔地扫射着客人,使他无论多么违心,也必须知趣地迎合东道主。

烤牛肉只是豌豆黄儿似的那么一块,不管味道如何,也可以把它吃光,以免得主人不快。阿惠撤走空盘,又送上一盘烤得金黄的面食,里面混杂着切成碎块的牛肉和马铃薯,这就是英国人待客的佳肴“约克郡布丁”了。

“约克郡布丁来了,”林若翰兴奋地说,“阿惠,打开香摈吧!”

阿惠拿起螺旋形的起子,打开香滨酒瓶的软木塞,“嘭”地一声,白色的泡沫喷涌而出,林若翰和倚阑同时欢呼起来:“噢!”父女俩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之中。

浮着泡沫的香摈斟在杯子里,倚阑端起酒杯,举到父亲的面前:“Dad,欢迎你的归来,cheers!”

“也祝你健康,我的孩子!”林若翰满面红光,举起杯子说,“我们应该一起祝尊贵的客人健康!”

易君恕突然意识到,倚阑精心操办的这次宴会,完全是为了她的父亲,他这位客人只不过叨光作陪而已,本来就沉闷的心情更增添了几分凄凉。但是,他却不能扫了主人的兴致,又必须得体地维护自己的面子,连忙也端起杯子,“谢谢,祝你们健康!”

“易先生,我想,你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全家对你的欢迎,”林若翰一边吃着他醉心的约克郡布丁,一边笑眯眯地对易君恕说,“香港是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你来到了最安全的地方,过去的噩梦都结束了,把所有的烦恼都忘掉吧!让我们为明天干杯!”

深夜,易君恕回到房间,已经十分疲倦。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实际上只有半天,他已经觉得太长,有度日如年之感。

他走到窗前。上弦月已经转到西边天际,洒下银光如水。打开落地长窗,走出房间,跨上阳台,月光披了满身,黛色丛林踩在脚下,一时觉得自己陡然升空,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恍然忆起,自己这是在香港。从脚下的丛林向远处望去,山间灯火盏盏,愈往远处愈渐稠密,迤逦蔓延到海岸。维多利亚港上,艨艟巨舰幢幢,轻舟快揖如林,闪闪灯光千盏万盏,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好似银河降落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