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这便是香港,林若翰心目中的世外桃源,全世界最好的避风港。易君恕数千里漂泊,终于来到了这个落脚之地,摆脱了大清国朝廷的追捕,却并没有感到死里逃生的侥幸,随遇而安的欣慰,一颗心仍然在漂泊,像茫茫沧海之中的一只孤舟,无依无着,不知彼岸在何方。

翰园已经恬然睡去,小楼悄无声息,天涯倦客独自无眠,这颗心飞出窗外,飞过海港,飞越万水千山,飞向了北京……

北京,在横尸流血的菜市口旁,破败颓妃的报国寺前,有一座小小的庭院,那才是他的家。那里有他久病缠身的母亲,有他辛劳持家的妻子,还有生于忧患之中尚未和父亲见上一面的幼女,如今,她们怎么样了?不敢想象,当九门提督手下的官兵如狼似虎地冲进那座小院之时,给老母、弱妻和幼女带来的是何等的惊恐!官兵会对她们怎么样?会杀害她们吗?她们还在人间吗?

不,家里还有栓子在。栓子在分手的时候对他说:“家里有我呢,您什么都别管了!”栓子是这个家的忠臣义仆,他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食言,哪怕拚上性命也一定做到,他一定会救老太太、少奶奶和刚刚降生的小姐!可是,栓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芥子小民,引车卖浆的贩夫走卒,他的能力太有限了,给大少爷许下的诺言,靠什么去兑现呢?

啊,栓子,栓子,我的好兄弟!家里的一切,都拜托你了。

他退回房间里,打开台灯,在写字台前坐下,酝酿着一封家书。千言万语,字字含着戊戌浩劫的腥风血雨,含着天涯游子的离愁别恨,岂是一笺尺素所能够容纳的?他将如何落笔?

第六章 烟雨楼台

一封长长的家书寄出去了。从香港到北京,山重水复四千多里,那封信将像北归的大雁,飞越关山万千重,抵达不知需要几多时日?报国寺前的那条小胡同,生他养他的那座小院,日日萦心,夜夜梦回,而在家书上,他却不敢写上那个地址。他担心,如果一封赫然写着“易君恕家书”的信件寄达北京,必然会引起官方的注意,予以扣压、检查,家里人恐怕也就无缘得见了。不仅如此,而且还会给家里带来麻烦。为慎重起见,他在信封上写的是鹤年堂的地址,拜托老掌柜把信转交给家里。鹤年堂中药铺的老字号名扬中外,连远在南洋的华侨都慕名求购药品,这封从香港寄去的信当然也不致被官方留意。鹤年堂老掌柜以救死扶伤、济世活人为开店宗旨,又是几辈子的老街坊,这个忙决不会不帮的。他设想,当老掌柜捧着这封家书匆匆地踏进易府的小院,将带给病榻上的老母亲、怀抱幼女的安如怎样的惊喜!易君恕仿佛看到了,她们眼含热泪、颤抖着双手,捧读着天外飞来的家书,喜极而泣,还有栓子和杏核,也热切地挤在旁边,倾听着安如读出的每一个字。这封信让家里等得太久了!而自从寄出了信,易君恕也在焦急地等待,盼望着北归的大雁早日南回,向他报告阖家平安的消息。回信又将跨越漫长的征程,沿着他亡命天涯之路,从京城送往遥远的香港,又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等待之中,易君恕在翰园日复一日地住了下来。香港的报纸上不断传来内地的信息:曾上书举荐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通达时务人才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被革职下狱;在湖南力行新政、开全国风气之先的湖南巡抚陈宝箴被革职,永不叙用;与康有为一起受皇上召见的刑部主事张元济被革职,永不叙用;与谭嗣同一起受皇上召见的新擢三品卿黄遵宪被免官逮捕;连户部左侍郎张荫桓也被革职,查抄家产,发配新疆,罪名是皇上曾向他询问西法新政,并且他还是康有为的广东老乡,两人有书信交往……与此同时,朝廷宣布恢复“百日维新”中被裁撤的衙门,禁止士民上书,撤销新成立的农工商总局,科举考试恢复八股文……

报纸上登载的都是重大新闻,易君恕不可能从中找到自己家里的信息,不知道母亲和妻子、幼女是惨遭横祸呢,还是安然无恙?然而,正因为吉信、凶信都不可得,心中的希望便也不致破灭,他执著地等待着。人把希望寄托于不可知的命运,吸引着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个黄昏都盼望着黎明。

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渺茫而又执著的等待。

太平山麓的浓雾渐渐消散,繁星似的街灯、船灯熄灭了,港岛又是一个淡蓝色的黎明。铜锣湾避风港中密密麻麻的渔船扬帆出海了,上环、中环、湾仔和尖沙嘴沿岸的码头,汽笛声此起彼伏,悬挂着万国旗的远洋轮船进进出出,维多利亚港每天都是这么繁忙。

翰园的管家阿宽正在清扫庭院,鹅卵石雨路一尘不染,青青草坪挂着莹莹露珠。早起出门采买的阿惠已经提着篮子回来了,从专门承接欧籍人士伙食的“办馆”买回了早餐。

像每天一样,易君恕七点钟准时来到餐厅,和林若翰、倚阑互道了“早安”,然后三人对坐,开始吃早餐。离开故乡三十八年的林若翰至今保持着英格兰人的传统,早餐照例是麦片粥加牛奶和糖,吃几片烤面包片抹黄油,再加一只煎鸡蛋或煮鸡蛋,有时也吃一点咸肉或冷鱼,喝一杯咖啡。这个食谱几十年不变,并且传给了他的女儿倚阑。香港的华人居住区自然也卖豆浆、油条,茶寮里的“早茶”供应虾饺、肠粉、马蹄糕、萝卜糕等等,品种花样都远胜于西式早餐,但那些东西却进不了翰园。香港的华、洋社会径渭分明,即便像林若翰这样的“汉学家”也不肯打破这一界限。易君恕自从来到翰园,当然也只有入乡随俗了。

林若翰耐心地往面包片上抹着黄油,看看身旁神色悒郁的易君恕,说:“易先生,你来到香港一个多星期了,还习惯吗?”

“还好,”易君恕尽管忧心忡忡,也不愿给人家添烦,便说,“多谢翰翁的照顾。”

“哪里!”林若翰说,“我离开三个月,刚刚回来,教堂里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没有时间陪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对阿宽说了,让他陪你去……”

“他已经带我看了几个地方,”易君恕说,“荷里活道的文武庙,铜锣湾的天后庙……”

“那些地方有什么可看?”林若翰鄙夷地一笑置之,基督教反对偶像崇拜,在他眼里,那些供奉文昌帝君、关圣帝君、海神娘娘的华人庙宇都是十分荒唐愚昧的,根本不值一提,“圣约翰大教堂近在咫尺,改日我陪你去参观参观。你现在虽然还不是基督的信徒,但那座雄伟的建筑还是值得瞻仰的,走进大门,就会有一种心灵与宇宙相通的强烈感受,世俗的烦恼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这种极具感染力的语言,易君恕却没有作出回应。他迟疑片刻,说:“翰翁,我想到新安县去看一看……”

“什么?新安县?”林若翰一愣,甚至有些恼火。老牧师盛情邀请他参观圣约翰大教堂,他却连听都没听进去,要去看什么新安县!“你到那里去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