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恕心中猛地一震:“倚阑小姐她……”
“小姐大年轻了,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啊!”阿宽抬起头,忧心冲忡地望着草坪尽头的客厅大门。
客厅里,宾主的谈话正进行到中途。
“迟先生,”倚阑说,“你做着那么大的生意,事情一定很多,今天百忙之中到我家来作客,还亲自给我送来了鲜花,谢谢了。”说着,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我看,以后就不必这么费心了!”
阿惠听得出,小姐这是在婉转地提醒客人该走了,像送花这种事儿以后也就可以免了。
“哎,林小姐太客气!”迟孟桓却完全没有告辞的意思,坐在那里不动,脸上热情不减,“这有什么?一束鲜花,虽然花费不多,它却表达了我真诚的友谊,美好的祝愿!舍下就住在云成街,离府上又不远,我会经常来看望林小姐的……”
倚阑心里一阵踌躇:这个人怎么不知进退?连这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以后还要“经常”来?未免有些讨人嫌了……
迟孟桓观察着她的神色,却又不为她的情绪所左右,继续说:“林小姐方便的时候,也不妨走动走动,上次我请林小姐参加party,你就没有赏光,也太难请了嘛!”
“哦……”倚阑想起父亲和易先生一起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让阿宽替她回了迟孟桓的邀请,自己连“德律风”都没接,现在人家当面提起,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并不想向迟孟桓表达一丝歉意,完全用不着,就让对方觉得她高不可攀好了。于是淡淡地一笑,说:“迟先生太不了解我了,我这个人不擅交际,也不喜欢参加社交活动,那么多人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乱哄哄地聚在一起,说些言不及义的客套,还有那些繁琐的礼仪应酬,也实在俗不可耐!”
“林小姐这话只说对了一半,”迟孟桓微微一笑,“我也是常常被俗人、俗事缠绕,一些小本经营的商人请客、送礼,无非是要我给他们在生意上一点照顾,还有一些连想都想不起来的远房亲戚也找上门来,攀亲叙旧,告借求援,这都得花费时间去应酬,确实烦不胜烦!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在俗世上生活,谁也不能免俗,就连出家的和尚、尼姑都要联络一些家道殷实的施主,不然,庙里无隔夜之粮,就得托钵化缘了。迟氏的生意兴隆,从香港做到中国大陆和亚、欧、美三洲,也要靠商界同仁的支持,社交是免不了的。上次我在香港大酒店举行的那个Party,本港的洋行大班、商界名流,凡是数得着的都来了,还有法国服装大师斯卡隆小姐、美国钻石大王罗伯逊先生和夫人、瑞士钟表巨擘诺曼先生和夫人,也应邀赏光,大家聚会一堂,玩得好开心,我赠送女宾每人一条钻石项链,男宾每人一块金表,交朋友嘛!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林小姐没有光临,好像王冠上缺少了一颗明珠,真是令人遗憾!”
迟孟桓是商场的健将、社交的高手,说起这些,口若悬河。他那么毫无掩饰地炫耀迟氏的富有和出手阔绰,倚阑不免有些反感,想到自己闺房里的服装没有几套可登大雅之堂,首饰没有几件是足金实钻,还都是精心计算了之后才置办的,香港上流社会的女土、小姐出入社交场合,最忌讳“撞裳”——一套服装在不同的场合重复出现,倚阑哪里有那个实力一天一换、一天三换?心里被隐隐刺痛!而当迟孟桓摆阔斗富到了淋漓尽致,却又话锋一转,把她捧到“王冠明珠”的宝塔之尖,却又怦然心动,暗暗地自怜自叹,以小小的翰园和父亲两百英镑的年薪,她这颗明珠又待何日才会有令世人瞩目的机会?
“唉!”倚阑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嘴张了张,却又停住了,自己心里的那些苦闷,在客人面前怎么能够流露?要让人家尊重自己,首先得自尊!于是话到舌尖转了个方向,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完全拒绝社交,只不过范围有限,和知识界的朋友来往较多。前几天我们在皮特家聚会,他父亲邀请来不少名流,剑桥、牛津的几位博士都出席了,大家轮番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玩得好开心噢!”
迟孟桓吃了一惊。他听得出,倚阑小姐这是在向他“示威”,以“知识界名流”来压他的“商界名流”,开口“剑桥、牛津”,闭口“莎士比亚”,这气势也非同小可!何况又扯出来一个令人妒嫉的皮特……
“皮特是谁?”他不禁问道,心里酸酸的。
“皮特·史密斯,比我早两届的同学,你恐怕不认识他,”倚阑说,“不过,你可能听说过他父亲吧?威廉·史密斯先生,著名的建筑大师,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香港的许多宏伟建筑都是他设计的,他自己的房子建在太平山顶……”
“噢,对,对,史密斯先生,大名鼎鼎嘛,”迟孟桓生怕在倚阑面前显得自己孤陋寡闻,赶紧说,“我们迟氏万利商行的大楼就是他设计的,以后我在房产上的生意还会和他继续合作!”
倚阑听了,心中暗笑。她可以肯定,皮特的父亲绝不可能为迟孟桓设计过大楼,今后也不会和他“合作”,迟孟桓这样说,无非是附庸风雅而已。但她不愿点破,便接过这个话题,说:“你看,你们商人,在商言商,一开口就是生意。所以,你举办的那个Party,我不去还是对的,你们谈生意,我连听都听不懂,凑什么热闹啊?”
“林小姐,太过自谦了!”迟孟桓笑笑说。他当然听得出来,倚阑这是主动地把话题拉回那次错过了的party上来,似有懊悔之意,虽故作谦逊之语,但自谦的不是“王冠明珠”,而是“在商言商”,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其实生意人人会做,最重要的一条是广泛交友、和气生财。比如说,我最近就从朋友那里得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香港现在要拓界了,林小姐知道吗?”
“哦,早就听说了,”倚阑随口答道,“这已经不算什么新闻了。”
阿惠在旁边心里一动,小姐漠不关心的这件事,倒扯着这个女佣的心。
“迟先生,”倚阑有些奇怪地问迟孟桓,“香港拓界和你的生意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说没有关系呢?”迟孟桓大不以为然,“香港这个弹丸之地,什么资源也没有,只有靠着港口,吃转口贸易这碗饭,以后怎么发展?香港最缺少的是什么?是土地。现在突然拓过去这么一大片,天大的好事噢!”话说了半截,他却又突然打住,向倚阑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林小姐,英国还要和中国一起修广九铁路,你知道吗?”
“修铁路?”倚阑茫然地说,“不知道,我怎么会关心这些事?”
“应该关心嘛!您想,拓了界,再铺上铁路,以后香港和广州之间的货运、客运就不光靠水运了,那真是如虎添翼啊!”迟孟桓两眼放光,兴致勃勃,“中国穷得叮当响,修铁路当然是没有钱,只能依靠英国。现在,怡和洋行正在和中国的铁路大臣盛宣怀谈判,等到签了合同,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广九铁路也就快动工了!”
“迟先生是要承接这项工程吗?”倚阑问。
“不,铁路工程已经由信和、汇丰包揽了,我不能抢人家的生意,只能借此发一笔小财。”迟孟桓说,“广九铁路要从九龙通往广州,依我看,新安县的沙田、大埔、粉岭、上水这一带是必经之地。现在,港府还没有接管新租借地,老百姓已经人心惶惶,害怕土地充公,一些地主急于把土地廉价抛售,这正是做地产生意的最佳时机。现在低价买进,等到港府为修建铁路征用土地,地价必然上涨,那时候再出手,赚它个十倍、百倍也不止!”说到这里,迟孟桓目光炯炯,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好似猎鹰的利爪正朝着无可逃遁的小鸟扑过去,“我已经抢先买下了一块地皮,眼看就是寸土寸金,这笔小财也相当可观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