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突然的惊叫震动了整座小楼,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阿宽、阿惠和易君恕匆匆地跑来……

第七章 灵肉鬼神

医生接到“德律风”就立即赶来了,紧张地抢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师……

林若翰在天堂门外徘徊,却没有叩开那扇门,医生把他又拉回了人间。

他的嘴唇蠕动着,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看见了这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女儿倚阑,忠实的仆人阿宽和阿惠,尊贵的朋友易先生,啊,还有那打素医院的医生和护士……

他们的眼睛闪耀着惊喜,轻轻地呼叫着:

“Dad!感谢上帝,dad醒过来了!”

“牧师,牧师……’,

“翰翁,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I am sorry to trouble

you……”林若翰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那声音沙哑而轻微,几不可辨,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半睁着,疲惫中流露出谦和的歉意,“惊动你们了,实在对不起……”

“Dad^”倚阑俯下身来,把脸贴着父亲的脸,涟涟泪水打湿了他的胡须,“原谅我,dad……”

“Ella,my

daughter……”热泪涌出了慈父的眼眶,他伸手抚摸着倚阑的头,喃喃地说,“爸爸的后半生,似乎都是为了你,我对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你的任性、虚荣,都是爸爸娇惯出来的!其实,你的虚荣背后掩藏着自卑,任性的外表里面是一颗脆弱的心灵,这十几年来,爸爸对此竟然没有真正体察,是你自己提醒了我。我倒要请你原谅,你的老爸爸没有为女儿创造足够的幸福,提供强大的庇护,使你小小的年纪便为自己的前途惶惶不安,一旦主召唤我离去,把你留在这个险恶的人世,又怎么能放心啊……”

“Dad……”

医生再一次听了林若翰的心脏,认为已经没有危险了,便向病人家属仔细交代了按时服用的药物,嘱咐林若翰停止工作,卧床休息,如果有什么异常的情况,请立即打“德律风”给医院。

医生走后,翰园里的一切事情都停下来,所有人的心思都被老牧师的卧病所牵动,精心地照料他,盼望他早日康复。

第二天是新总督卜力爵士宣誓就职的日子,总督府派人送来了请柬,敬请林若翰牧师出席,宣誓仪式之后还要举行盛大的鸡尾酒会。这份请柬,似乎是对林若翰昨天冒雨站在码头苦苦迎候总督的一个补偿,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表明了他在香港的地位,无论换了什么人做总督,都不可忽视他。这个宣誓仪式和庆祝酒会是香港难得的盛典,自从开埠以来,到现在一共才有十二位总督,这样的庆典也只有十二次。仅有的一次例外是在1872年第七任总督坚尼地上任之时,由于患有癫癌症的代理大法官巴尔的疏忽,他事先拟定的誓词有一句出了差错,以致坚尼地总督后来不得不请求立法局为此临时立法,允许他重新宣誓一次,以示郑重。即使算上补加的宣誓,迄今也不过十三次,轮到卜力爵士了。届时,卜力总督将身穿绣花描金的总督服,胸佩级带和英国女王所颁发的圣迈可及圣乔治大十字爵士勋章,腰挎镶嵌着黄金和宝石的指挥刀,手抚《圣经》,由头戴假发的大法官监誓,庄严宣誓效忠于女王陛下,就任大英帝国远东殖民地香港的总督兼驻港英军总司令。有幸参加这一盛典的都是港府和驻军最重要的官员,社会上最杰出的名流,比在码头迎接总督的人员范围还要小,能够接到这份请柬的人无不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些资格稍逊一筹的人士挖空心思削尖脑袋,千方百计疏通关节想弄一张请柬而不可得。

林若翰牧师收到了请柬,却又不能去参加盛典。港府要求每位客人,如不能出席,请复,在请柬上特地注明:“Regrets'only”。那么,林牧师虽然可以不去,却不能失礼。他亲自打了“德律风”,感谢这一邀请,并且以“健康的原因”解释了自己的不能出席,否则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若翰躺在病床上,度过了今年以来香港最重要的时刻。

总督宣誓就职的次日是个星期日,林若翰再也躺不住了。上帝在创世纪的时候,第一天创造了光,第二天创造了空气和水,第三天创造了陆地、海和各类植物,第四天创造了日月星辰,确定了昼夜、节令、日子和年岁,第五天创造了各类动物,第六天按照上帝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第七天,上帝的创造工作完毕,安息了。上帝之子耶稣为了拯救世人,在星期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第三天又复活了,那一天也正是星期日。星期日是一周之始,是上帝安息的圣日,耶稣复活的主日。每到星期日,全世界的基督徒都走进教堂,唱诗祈祷,歌颂上帝,赞美耶稣。林若翰作为上帝的仆人、耶稣的信徒,在这一天难道可以待在家里,躺在床上吗?

早晨,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要到教堂去作“主日崇拜”。

“Dad,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怎么能出门呢?”倚阑说。

“牧师,天还在下着雨,你这么走,我不放心!”阿宽说。

“牧师,你侍奉了基督一辈子,少作一次礼拜,基督也不会怪罪吧?”阿惠说。

“你们这不是爱我,是在罪我呢!”林若翰苦笑笑,他感谢他们对他的爱护,却拒不接受他们的劝告。

阿惠把早餐端到房间里来,林若翰用过早餐,把手洗净,穿上庄严的圣袍,拿上雨伞,吩咐阿宽备轿,要和倚阑一起出发了。牧师的女儿当然也是虔诚的基督徒,每个星期日的“主日崇拜”是必定要参加的。

身体虚弱的老牧师由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走下楼,在客厅里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拦我吗?”林若翰苍白的面颊泛起微笑,心里在想着,对这位客人的劝阻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么好阻拦呢?”易君恕说,“也许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心情最为舒畅,最为有益您的健康。只是,贵恙初愈,出门请多保重才是!”

“谢谢易先生!”林若翰深为感动,易君恕的这一句话胜过了家里人所有的那些琐言碎语,这才是一位学者的风范。想到这里,他倒萌生了一个念头,“易先生,我早就想邀请您前往圣约翰大教堂参观,今天岂不正是一个机会?”

邀请是真诚的,林若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着自豪和对对方的尊重。

“多谢翰翁的盛情,不过……”易君恕显然没有这个准备,略一迟疑,说道,“我以为,凡进入那神圣殿堂的,应该是具有坚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个教外的凡夫俗子,恐怕并不适宜……”

婉言谢绝也是得体的,既没有亵渎人家的神圣,又不愿随波逐流附庸风雅。林若翰明白无误地听懂了对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自己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父、圣子、圣灵,至今并没有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却又相信,像易君恕这样的人,一旦接受洗礼,皈依基督,必是最坚定的信徒,绝对不会像当年他在华北赈灾中所发展的教徒那样“吃教”。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坚决不肯“滥竿充数”,这也正显示了他的正直和严肃。林若翰知道,自己对易君恕的感染至今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这样一位有思想、有见识、有追求的中国学者自觉地拜倒在基督的脚下,还需要花费长久的努力,也不可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