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宽佝偻着腰,往门房走去。他的下颚在咀嚼似地轻轻蠕动,好像一头老牛在反刍草料,脸腮上的那些纵横纹路便随着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没有天生的笑面人,阿宽那恭顺谦卑的笑容都是做出来的,而当他不在主人的视线以内,只身独处之时,则换了另一副神情,这才是真实的阿宽。就像粉墨登场的“丑”角,台前伶牙俐齿,插科打诨,台后卸了戏装,牵肠挂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盐,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宽却不是为这些发愁,他没有家,没有妻室儿女,“王老五”当到四十八岁,翰园也就是他的归宿了,在这座镂花铁门之外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扯着他的心。
阿宽是在为主人忧虑。迟孟桓的来访使他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令人不解的是,小姐对这样一个人不但没有拒之门外,反而还以贵宾相待,甚至不惜委屈她的忠实仆人阿惠以讨好迟孟恒。从阿惠听到的情况看来,小姐对迟孟桓奉送的那一块地皮是动了心了,虽然她没有当即欣然接受,但她的优柔寡断、含糊其辞、半推半就也已经埋下了祸根,像迟孟恒那种见缝插针的生意精,得到这样的信息必然会穷追不舍,小姐再想摆脱恐怕就难了。阿宽不知道林牧师那天和小姐谈了些什么,但他凭直觉感到,林牧师的突然发病和这件事有关。医生背着牧师交代说,牧师的心脏非常脆弱,过分的劳累或者强烈的情绪波动随时可能造成心力衰竭,这又使阿宽的忧虑加重了十倍、百倍,不能不想到,牧师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一旦他撒手去见上帝,身后又不会给倚阑留下什么遗产,年轻的小姐失去了父亲的庇护和经济来源,便会濒临绝境,她怎么能抵挡得住迟孟桓的利诱和进攻?到那时,林牧师苦心经营三十八年的这座翰园就垮了,他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不知道将会落到什么地步!
深重的危机感挤压着翰园的老管家阿宽,他的心里翻腾起一团无头无绪的乱麻。而这些,他却又不能对主人流露,刚刚从病床上站起来的老牧师经不起刺激,年轻的小姐又不谙世事,阿宽以一个仆人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和她推心置腹地交谈,满腔的苦闷、深深的焦虑无处倾吐,他只能偷偷地流泪,暗暗地叹息,而在主人面前还得装着笑脸。
今天,牧师和小姐都到教堂去了,翰园里一片寂静。这会儿,阿惠肯定在忙碌,她要把小楼的主人房和客人房都整理一遍,把客厅、楼道、楼梯都清扫、擦洗干净,还要准备午饭。易先生今天不授课,恐怕一个人正在书房里用功,读书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肯一天不读书。没有人打扰阿宽,今天上午他属于他自己。全身的筋肉从随时听候呼唤的状态松弛下来,而那颗被乱麻缠绕的心却慌慌地不能平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感到异常孤独,哽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他要发泄,他要倾吐。说给谁听呢?心里“扑通”一声,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人,那么清晰,那么真切,铁塔似地站在他面前,头顶盘着一条大辫子,被烈日晒得紫黑的脸上闪着亮光,两眼吧嗒吧嗒地望着他,好像要和他说话……
“天哪!你来了?”阿宽一把伸过手去,要扳住他的肩膀,手却抓了个空,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他扶住门房的墙垛,回过头来,睁眼再看那人,却忽然不见了。院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阿宽,再没有第二个人。镂花铁门关得严严的,门闩闩得好好的,决不会进来任何人。但是,阿宽刚才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我知道,是你来了,你来了……”阿宽对着空空荡荡的院子说,佝偻的脊背一阵发凉,一股冷气直冲头顶,胳膊上的毛孔猛然收缩,耸起一个个火柴头大的疙瘩。
他直愣愣地望着前面,确信那既不挡眼又不隔音的空气之中站着一个人,一个他所熟悉的人,一个牵动他一生的人,一个他日夜想念却不敢向任何人提起的人……
他用后背推开了门房的门,两腿后退着,退到门房里去,把门敞着,眼望着前方,轻轻地说:“来,来吧,到我屋里来……”
上午十点半钟,圣约翰大教堂钟楼的钟声敲响了,那钟声深厚而悠扬:当!当!当!……
管风琴奏起徐缓的序乐,唱诗班和林若翰牧师及主礼人保罗·布勒牧师,由十字架前导,迈着沉稳的步伐,依次入堂。礼拜堂里灯烛辉煌,两排乳白色的廊柱连接着一座座尖顶券门,托起“人”字形的天顶,强烈的透视使有限的空间显得幽远而深邃,一排排座椅之间的通道通往祭坛,仿佛是一条通往天堂之路。祭坛坐落在太阳升起的方向,“人”字山墙上巨大的尖顶券窗,彩色玻璃镶嵌出一幅撼人心魄的画面,殷红的十字架上钉着耶稣基督,他的头顶缭绕着七彩祥云,脚下是苍茫大地,圣母玛利亚和耶稣的养父约瑟仰望着上帝之子。两侧的一扇扇尖顶券窗镶嵌着一幅幅圣迹图。早晨的阳光照射着七彩玻璃,庄严肃穆弥漫神圣的殿堂。唱诗班、讲道人、主礼人沿着正中的通道,走向圣坛,主礼人将十字架安放在圣坛,和讲道人、唱诗班一起向着十字架深深地鞠躬,然后各自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