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圣约翰无比诚实,无比谦虚!”他激动地喊道,“面对祭司和利未人的询问,他不冒基督之名,不冒先知以利亚之名,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只是那个在旷野里呼唤的人:‘修直主的路吧!’他没有撒谎,没有说一句假话!任何人都不应该怀疑圣约翰谦虚诚实的品格!”

老牧师几乎已经声嘶力竭,他的脸涨红了,两眼闪烁着泪光。讲道人这样动情是罕见的,全场的会众为之动容,只是那些注视着他的目光有些奇怪。坐在最后一排的倚阑吃惊地望着她的父亲,dad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在这里为圣约翰辩解?难道有谁会怀疑过圣约翰的品格吗?

讲道坛上,林若翰自己也愣在了那里。啊,失态了,为什么要这么冲动?为什么要说这些?一个恭顺谦卑的人,本来是不需要为自己辩解的!

台下一片寂静,满堂的会众都在注视着他,等待他继续讲下去,或者宣布结束,这样静场和会众对视的情景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若翰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大颗的汗珠,他感到喉咙发于,心慌气短,已经无法再讲下去了,必须尽快地离开这讲坛,而又要让自己保留体面,惟一的办法就是赶快结束!想到这里,也不管接得上接不上,他念起了结束讲道的启应文:

“但愿荣耀归于圣父、圣子、圣灵!”

会众们微微一愣,知道这是要结束了,赶快应答:

“始初如此,现今如此,后来亦如此,永无穷尽。阿门。”

管风琴奏响了,唱诗班和会众一起唱起收集奉献的圣诗《献礼颂》。林若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手扶着护栏走下了讲道坛,他那厚重的圣袍已经被汗水浸湿。

翰园的门房,紧闩着房门,阿宽那黧黑精瘦的面颊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的那把空空的木椅,而他却坚信椅子上坐着一个人,那是他死去了十四年的兄弟阿炜,刚才亲眼看见他来了,把他请到这间小屋里来了。

“阿炜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磕过头,盟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易先生是读书人,你知道,这跟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一样的,对天盟过誓就是亲兄弟了,无论刀山火海,也要共患难!……”

阿宽怀着深深的怀恋和崇敬,说起十四年前的往事和他那难忘的兄弟……

公元1884年9月3日,大清光绪十年七月十四日,一艘法国军舰“加利桑尼尔”号缓缓驶进维多利亚港。当时,刘永福的黑旗军和越南军民一起,正在与法军浴血奋战,法国军舰已经打到了台湾,并且在福建马尾港发动突然袭击,击沉了十一艘中国兵船和十九艘商船,摧毁了整个造船厂,左宗棠苦心经营了将近二十年的福建水师毁于一旦。慈禧皇太后惟恐战争失利,重蹈英法联军攻陷北京、火烧圆明园的覆辙,派李鸿章与法国交涉,以牺牲越南、剿灭黑旗军为交换条件,息战议和。就在法军炮轰马尾港的三天之后,光绪皇帝力排众议,下诏对法宣战,授刘永福为记名提督,赏戴花翎,派遣重兵与黑旗军协力作战,抗击侵略者,重创法军……

这艘“加利桑尼尔”号,便是来自中法战争的前线,因为被中国军队打伤,就近到香港修理。当时在任的第九任香港总督宝云,对外声称在中法战争中保持“中立”,而实际上,香港却成了法国海军的后勤基地,明目张胆地从香港向前线输送军火补给,法舰遇有损伤,也到香港来修理。“加利桑尼尔”号的来港,犹如巨石投进大海,击起了冲天浪涛,船厂的中国工人一呼百应,拒绝为敌舰效劳,他们举起沾满油污的拳头,喊出了惊天动地的两个字:“罢工!”一时间,罢工浪潮迅速蔓延,艇夫、船户、码头工人、航运工人、运煤工人群起响应,拒绝为法国军舰、船只加煤、装货和提供其它服务。

9月29日,罢工已经坚持了将近一个月,给港英当局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英、法两国关系也将受到影响。港督宝云心急如火,洋行买办、太平绅士迟天任等人也周旋于港府和工人之间,进行“调停”,又终归无效。宝云悍然派出军警镇压,拘捕罢工工人多名。但他哪里想到,此举不但没有扑灭工潮,却又在火上浇油,激起了更猛烈的反抗,全港各行各业的工人、苦力一体罢工,停止装卸、搬运一切华、洋货物,维多利亚港瘫痪了!

10月3日,阴历八月十五日,正是法舰“加利桑尼尔”号进港一个月,罢工也整整坚持了一个月,达到了高潮,成千上万名码头工人、各行各业的苦力拥上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

码头搬运苦力阿宽和他的结义兄弟阿炜也行进在队伍当中。

他们都是极其平常的人,成年累月在露天码头经受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变成了古铜色,黑黝黝闪着紫光。每天,他们以铁打的肩膀,扛着一两百斤的麻袋和货箱,踏着颤悠悠的跳板往返于码头与船舷,刚刚三十出头的阿宽已经被压弯了腰。阿炜却比他壮实,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头顶上盘着一条蟒蛇似的大辫子,站在那里像一座铁塔。装货、卸货的时候,阿炜总是让宽哥走在前面,一只手向前伸着,扶着阿宽肩上的货物,这样可以给他减轻一些重量,两人一前一后地喊着号子,“咳哟,咳哟,咳哟,咳哟……”一步一步地走着艰难的人生之路,每个月才挣来五块港币的血汗钱、活命钱。而现在,他们竟然连饭碗也不顾了,扔下肩膀上的垫布,罢工了!

“阿炜呀,”行进的队伍中,阿宽忧心忡忡地对他的兄弟说,“这罢工能撑到几时呢?”

“撑到几时算几时,”阿炜说,“法国人只要不撤走,我们就不复工。我们是中国人,不能帮着鬼佬打中国呀,那就丧尽了天良,天地不容!”

“这道理是没错的,可是,”阿宽咂咂嘴说,“我们已经一个月不做工了,人活一口气,这饭总得吃,要是三五个月不复工,吃什么?”

“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阿炜说。他那条大辫子从头顶上滑落下来,抬起手,一把甩到脑后去,“我们有好几万工友呢,众人齐心,黄土成金,怕什么?”

“我是怕……唉!”阿宽心烦意乱,叹了口气,“兄弟,我比你年长几岁,这种事也经历过几回了。当年,英法联军攻打北京,香港的老百姓也闹过罢工罢市,可又能怎么样?芥子小民到底抗不过官府!我怕的是,这一回又是……”

“大不了是一个死!”阿炜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闷闷地说。

“死?”阿宽听得骇然,“阿炜,你胡说什么?今天是中秋节,这个‘死’字可出不得口!”

“是吗?今天是八月十五啊?”阿炜好像忘了这个日子,拾起头,望着昏黄的天空,港岛的东方,鲤鱼门上空已经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唉,辛苦一年,到了八月十五,连一块月饼也买不起,还过什么节!宽哥,我们活着也是当牛做马,离死只差一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死了,倒要做个挺起腰来的鬼!”

阿炜的话音未落,队伍的前方乱了起来。这时,游行的人群已经沿着德辅道从上环走到中环,正打算转弯向南,到港督府去请愿,突然之间,像是洪水撞上了堤岸,哗地往回涌过来!阿宽抬头一看,啊,是警察来了,有英国警察,也有印度警察“红头阿三”,呼啦啦开过来一大群,挥舞着警棍和手铐在抓人,走在游行队伍前头的,已经被他们铐上十几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