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最后的唱诗、祝福和会众同诵《阿门颂》都依次进行完毕,林若翰和主礼人、襄礼人退堂了。他们在散众之前退堂,本是教会的仪轨所规定,在崇拜仪式结束之时,牧师要在教堂门口为会众送别。而在今天,这一项尤其重要,林若翰想,自己在布道时的情绪反常,迟孟桓扰乱圣餐仪式,这些不良影响都应该在送别会众时予以消除。特别是——他又想到,自己应该利用送别的机会极其自然地和卜力总督握一握手,说几句话,当面表达对他的尊重与爱戴,这样,即使总督原来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也可以淡化了。

在他把一切都思索停当之后,会众已经开始散场了。首先出来的是总督和港府的其他高官,他们地位显要,公务繁忙,自然应该处处优先。林若翰做好了准备,脸上漾起微微的笑容,向前伸出手去,准备迎送总督。可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时,身旁突然挤过来一个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迟孟桓!

“怎么,你……”林若翰简直不知对这个人该怎么办才好。谁能料到他到现在还没走,在关键时刻又出来捣乱!

“林牧师,”迟孟桓那双黑亮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我今天有幸当面聆听了你的讲道,深深地被上帝的福音所感动,只可惜我……我没有福份领受圣餐!林牧师,我诚心诚意要皈依基督,并且请求你亲自为我施洗!”

林若翰的一腔怒火在冲腾。如果换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他面前站着另一个人,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对一位牧师来说,那将是最幸福、最自豪的时刻。传播基督的福音,为申请入教的人施洗,乃是他的神圣职责,义不容辞。但是,此时此地,他的面前站着的却是迟孟桓,迟氏父子的家世早已为他所厌恶,而迟孟桓现在又设下诱饵,居心叵测地要抢走他的女儿,他怎么能信任这样一个人的表白?又怎能接纳他进入教会?他不配!

“迟先生,”林若翰极力耐着性子,不愿发作,“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申请入教要经过严格的程序……”

“明白,明白!”迟孟桓唯唯诺诺,并且还把他的意思予以阐发,“加入高尔夫球俱乐部还得办一番手续呢,入教肯定比那更严格!不要紧,我不怕麻烦,请你告诉我,要经过哪些手续呢?”

“这个……”林若翰简直要抬起手来给他一个耳光!但还是强忍着怒火,打算敷衍他几句,打发他走,以免误了正事。可是,他猛然抬头,却发现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情况,就在迟孟桓跟他纠缠个没完的时候,卜力总督已经从他旁边绕过去,和保罗·布勒牧师握过了手,道过了别,在那些官员的簇拥下走去了。

望着总督的背影,林若翰的一颗心沉沉地坠落下去。

第八章 海隅落日

迟孟桓乘着他的那顶私家轿打道回府,一路上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

今天,林牧师太让他难堪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一点情面也不留:“请你出去!”堂堂的太平绅士之子、迟氏万利商行的董事总经理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当他灰溜溜地退出教堂时,愤愤地下了决心:罢了!从此不再理睬这个鬼佬,不再登他的门,大埔泮涌的那块地皮,老子也不给了!可是,他在教堂外头转了一圈儿,却又改变了主意。那个娇小妩媚的倚阑小姐使他不忍离去,回味着自己紧挨在她的身边,轻轻地嗅着她那醉人的芳香,聆听着“我们应当彼此相爱”的福音,激动之情不能自己。不,不能放弃她!刚才也不怪林牧师,只怪自己太莽撞了,没有受过洗礼就要吃人家的圣餐,自讨没趣。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忍受了那份羞辱和尴尬,等在教堂门口,恭而敬之地向林牧师提出受洗入教的申请,而林牧师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也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答复。迟孟桓不禁感叹:你们这些洋人,一出娘胎便是上帝的宠儿,而我要入教却为什么这样麻烦?可是,无论如何麻烦,迟孟桓也不愿放弃这个努力,因为这对他太重要了,关系到迟氏家族未来的命运……

半个世纪之前,迟孟桓的父亲迟天任冒着零丁洋上的枪林弹雨,摇着自家的小船为攻打广州的英军运送给养,那是拿性命赌博啊,炮弹、枪子儿可不长眼睛,不管是林则徐打的,还是义律打的,只要一块弹片、一粒枪于儿崩到他身上,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那场赌博,他赌赢了,英军打败了大清国,割占了香港岛,他也发了财,舍舟登岸,在太平山街成家立业。那时候,会说汉语的洋人和会说英语的华人部太少了,迟天任凭着在战争期间学会的几句洋径浜英语,居然当上了英商洋行的买办,从此背靠大树,广开财源。当时他的薪水并不高,年薪不过三十七英镑十先令,合时价一百八十元,每月仅十五元而已,但他为洋行代理对华贸易业务的佣金却相当丰厚,高达成交额的百分之二至百分之三,同时还可以从中国客户手里拿到一笔可观的回扣,每年的收入数十倍于薪金。与此同时,他还另辟蹊径,横向发展,投资于鸦片、地产、苦力贩运、保险、金融生意,并且兼营糖业、花纱、煤炭等等业务,数十年间,成为巨富,全港数得着的几家大公司都有他的股份,十几家公司董事会里有他的一席之地,势力范围遍及省港和华南、华东地区以及澳门和东南亚。他的六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嫁娶的都是大洋行的买办子女,形成了一张姻亲财阀网络,流动的金钱只要被他盯上,就插翅难飞。迟天任有一句名言:“不会赚钱的人是傻瓜,不会花钱的人是傻瓜中的傻瓜。”迟天任赚钱的技巧炉火纯青,花钱的技巧也出神入化,一个疍户出身的暴发户竟然能成为“社会贤达”,荣获太平绅士桂冠,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他都做到了,用钱买到了无价之宝、钱,真是个好东西!

迟孟桓比他的父亲幸运多了,他口含着银匙出生,没有尝过创业的艰难,从不知道什么叫贫穷。他在皇仁书院接受了正规的英文教育,毕业后接手打理家族生意,成为迟氏万利商行年轻的董事总经理。在迟天任的七个子女中,他是惟一的儿子,所以不须等老爹咽气,他已经事实上继承了数百万家资,在今日香港,不算恰和、汇丰等等那几家洋商巨头,华人当中像迟氏这样的富商还没有几个。但是,迟孟桓在继承了父亲巨额财富的同时,也继承了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疍户出身的家世。

疍户是香港的“吉卜赛人”,他们在岸上没有立锥之地,世世代代在水上漂流,或以采珠、捕蚝为生,或做海上贩运,在三百六十行之中总也算个行当,但岸上的居民却对他们备加歧视,看见他们的乌篷小船,就立即联想到“乞丐”、“小偷”、“流氓”、“海盗”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儿。如果迟孟桓一家至今仍操此业,远离岸上的人群,躲进小船在海上游荡,倒也罢了,但既已成为港岛富豪,无论如何再也不愿意与水上“吉卜赛人”认同,那卑微的出身便成为耻辱,好似一块洗不去、挖不掉的胎记。在太平山街老宅的祖堂里供奉着的迟家祖先遗像,其实都是迟天任凭着口述的相貌特征请人画的,他的父母生前根本不可能留下什么照片。他给了画像的人优厚的酬金,把他的先考、先妣画上顶戴朝服、凤冠霞帔,造成官宦世家的假象,给自己壮壮门面,唬唬那些不知底细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