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不,还打什么‘德律风’啊,我现在就去翰园登门拜访!”

“现在?”老莫看看门外黯淡的天色,有些犹豫,“天太晚了吧?你事先又没有跟人家约好,未免有些冒昧,特别是对英国人……”

“他连‘德律风’都不肯接,我怎么预约?”迟孟桓说,“只好做不速之客了!放心吧,你的那一套策略,我记在心里了,决不会意气用事,再给自己惹麻烦的,你赶快去备轿吧!”

“是,少爷!”老莫心有疑虑,却不得不照办。

迟孟桓快步上了楼,直奔三姨太的房里。

“阿三!”他嚷道,“快点,快点,给我把礼服拿出来!”

三姨太就是从妓寮里挖来的那位,人生得十分妖艳,娘家姓焦,花名“美人蕉”。跟了迟孟恒之后,正式的名字叫做“迟焦美容”。不过这个名字实际上没有多大用处,佣人们尊称她“三太”,迟孟桓叫她“阿三”。现在,她正闲得无聊,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把一张脸画得狐仙一般。听见夫君进了门,也不回头,只从镜子里往旁边瞟了一眼,酸酸地说:“又要出门,去哪里饮花酒啊?”

“饮什么‘花酒’?不要胡说八道!”迟孟桓正色说,“我去拜访林牧师,和他商量受洗入教的大事!”

“哼,”三姨太笑道,“你这个人,不信佛,不信道,平生只拜财神爷,如今倒去巴结洋牧师,你当我不知你的用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哪里是诚心入洋教,恐怕是看上了人家的林小姐吧?”

“看上了又怎么样?”迟孟桓被她点破,也就不再回避,瞪了她一眼,说,“大太、二太都不敢管我,这事轮不到你呷醋!”

“呷醋?你家的醋有什么好味道?”三姨太太讪讪地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这一生打发在你的手里了!哪怕你再讨上十个八个,反正我是排在第三,林小姐就是进了你家门,也得乖乖地跟在我后面做‘阿四’!”

“你倒想得美!”迟孟恒一个冷笑,“你是什么身份?人家是什么身份?堂堂洋牧师的千金小姐,我怎么能让人家做‘小’?恐怕是要同大太‘姊妹平肩’,才能摆得平哩!”

“什么?”三姨太“噌”地从镜子前站起来,“你可真是见高就拜,见低就踹,打完斋不要和尚,我还没到人老珠黄,就被你有眼睇,让一个黄毛丫头骑在我的脖子上屙尿?我可不干!”

“咳,老子还怕你?不干,你现在就可以走!”迟孟桓冷冷地一挥手,“请吧!像你这种人,我闭着眼睛到西环都能抓来一群!”

三姨太愣了,垂下了头,眼里含着泪,强忍着不敢哭,低声问道:“你要穿哪一套礼服?”

“从英国买来的那套黑色礼服!”迟孟桓连看也不看她,一边脱着睡袍,一边命令道,“快点,快点!”

三姨太服服帖帖地给他找出了礼服,伺候他穿上,替他打上领带,给他穿上皮鞋,送他下楼。看着他春风得意地跑出了客厅,这才回到自己房里,用肩膀顶上房门,号啕大哭!

老莫和轿子已经等在院子里。

四名轿夫见主人出来了,赶紧上前搀扶主人上轿,准备出发。

“少爷,”侍立在一旁的老莫这时又犹犹豫豫地说,“我还是劝你明天再去……”

“为什么?”迟孟桓正在兴头上,却不料临到上轿,他又给泼冷水,很不高兴。

“天晚了,我不放心,”老莫说,“刚才,我的右眼跳了三跳,怕是要出什么事……”

“哎呀,不要跟我装神弄鬼,我不信这一套!”迟孟桓扶着轿夫的胳膊,钻进了轿子,命令道,“走!”

四名轿夫两前两后,弯腰把轿杠搭在肩上,低低地发声喊,那轿子就颤颤悠悠地抬了起来,往院子门口走去。

老莫把轿子送出了门,仍然没有站住,跟在旁边朝前走。

“老莫,你回去吧!”迟孟桓说。

“少爷,让我跟你去,好不好?”老莫却说,“要是遇上什么事,有我在……”

“去去去,少噜嗦!宵禁解除已经一年多了,太平世界,能出什么事?”迟孟桓不耐烦了,在轿子里训斥道,“不要给我败兴,你回去吧!”

老莫只好站住了。

轿子“咯吱咯吱”地上了路,老莫这才转过身来,慢慢地往回走,心里说:你嫌我噜嗦,我不得不噜嗦。这个钟点去拜访人家,本身就不大合适,我要是不劝你,是我的失职;劝你你不听,也没有办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要再怪我是“事后诸葛亮”!

前面的轿子里,迟孟桓早把老莫的噜嗦忘到爪哇国去了,心里紧张地酝酿着,见了林牧师和林小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谈话一定要得体,要显示自己的“绅士风度”。这倒也不是吹牛,太平绅士之子,腰缠数百万家资,这样的绅士,在香港也没有几个哩!

他坐在轿子里运筹帷幄,给自己鼓气,四名轿夫脚不连地,急急地奔走,轿子出了云成街,转上了下亚厘毕道,朝“政府山”方向走去。

天上的最后一抹晚霞消失了,东方天际一轮浑圆的月亮渐渐显出了光辉,煤气路灯也已经点亮了。马路两旁,左边是连翩街区,万家灯火;右边是幽幽丛林,虫鸣啾啾,伴随着轿子的“咯吱咯吱”声,也别有情趣。初冬的傍晚颇有些凉意,迟孟桓那因为兴奋而燥热的脸被冷风一吹,倒觉得十分惬意。

轿子绕过总督府,沿着下亚厘毕道往东走去,这条路走到尽头,转入花园道,再攀上松林径,离翰园就不远了。上山的路坡度越来越大,虽是四名轿夫抬他一个人,也已经有些吃力,前后一起低声喊着号子:“上,上……”

正在攀登的中途,轿夫却叽叽咕咕商量了几句,轿子随之偏到了山路的一边,停了下来。

“哎,怎么回事?”迟孟恒在轿子里嚷道,“你们这些懒鬼,走这么几步路就累了?快走,到了地方再休息!”

“少爷,”前面的轿夫抬起衣袖擦着汗,说,“不是我们要休息,是后面又有轿子上来了,这里的路窄,我们要让一让……”

“荒唐!”迟孟桓十分恼火,“我们走在前面,哪有让后面轿子的道理?快走,快走,我迟某从来不肯让人!”

“少爷,这里已经是半山区,恐怕后面来的是洋人的轿子。”轿夫惶然道,“如果我们不让,也许会有麻烦,洋人砸轿子、打轿夫都是家常便饭,我们做下人的吃点亏倒是小事,只怕少爷面子上不大好看……”

这句话,把迟孟桓镇住了。香港是中国的土地,却又是洋人的天下,这半山别墅区住的全是“鬼佬”,迟孟桓当然明白:自己虽然是“高等华人”,但到了这个地盘,也就逞不得威风了,难道敢于和洋人争道吗?他突然想起刚才临出门的时候老莫的告诫,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别真地在这里惹下什么麻烦!

“那……你们就在这里歇一歇好了。”迟孟桓无可奈何地作出了妥协,一身傲气顿时减了大半。他从轿子里探出半个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后面看了看,却又不见有轿子上来,不免心里生疑,也许是这帮轿夫为了喘口气,有意哄骗他?

“胡说!后面哪有轿子?”他又发起威来,向轿夫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