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记重槌猛击鼓面,迟孟桓的心里“咚”地一声,被打个正着!
“就算你说得没错,那又怎么样?”迟孟桓涨红了脸,悻悻地说,“我并没有去偷,去抢!而是以礼相待,客客气气地和你们协商!你们翰园缺少的,正是我迟孟桓富有的,两全其美,有什么不好?难道我迟孟桓还配不上你吗?”
“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而我却不愿意出卖自己!”倚阑斩钉截铁地说,“我并不羡慕你的富有,不属于自己的,我决不去奢求;属于自己的,我加倍珍惜。即使我不能为林氏家族增添荣誉,至少也不能损害它,拿它作为商品去出卖!”
迟孟桓脸色变了!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把他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猝然浇灭,酝酿已久的一笔生意在顷刻之间彻底破产,全完了,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半山别墅的乘龙快婿、倚阑小姐的花容月貌,这一切都和他迟孟桓无缘了,刚才兴致勃勃地出门,哪里会料到等待他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林小姐……”迟孟桓呆呆地看着倚阑,“林小姐,你听我说……”
“迟先生,你已经得到了我的答复,不必再说了!”倚阑打断了他的话,转过脸去,背对着他,傲然说,“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打扰我!”
迟孟桓的面色铁青,两眼在冒火!堂堂的迟氏家族大少爷,竟然败在一个小丫头的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这口气,要是就这样忍了,不仅在林府大丢面子,连自己的轿夫都会看不起大少爷了!
“不!”迟孟桓突然声音沙哑地喊道,“等一等!”
倚阑一手扶着轿杠,向迟孟桓转过脸来。
“迟先生,”倚阑一手扶着轿杠,垂下眼睑,向迟孟恒投过来冷冷的一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吗?”
“有,当然有!我要告诉你,你刚才说的一点都不错,我要买的就是老头子的那块金字招牌,而不是你!”迟孟桓横眉立目,怒气冲天,“你算什么东西?开口闭口林氏家族,英格兰是你的故乡,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英格兰和你有什么关系?林氏家族和你有什么关系?”
倚阑一愣,皱起了双眉:“你说什么?!”
气氛突变,旁边的人们顿时紧张起来!
易君恕吃惊地望着迟孟桓,他穷凶极恶地说出这种话来,是什么意思?难道……
“迟先生!”阿宽急忙大叫一声,从倚阑的身后冲出来,伸手抓住迟孟桓的胳膊,“迟先生,求求你,日下留点阴德,不要再说了!”
“去!”迟孟桓一把推开他,“我本来一直把面子给她,可她偏偏不识抬举!好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那就不必客气了!”他伸手指着倚阑,骂道,“呸!你充什么英格兰小姐?在华人里头你都是最低贱的,一个臭码头苦力的女儿!”
倚阑如雷殛顶,被惊呆了!
在她的身后,轿夫们诧异地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这位尊贵的小姐,难道会是苦力的女儿?
“你……”倚阑脸色煞白,浑身发抖,“你……你胡说!”
“我胡说?”迟孟桓冷笑一声,两手叉在腰间,往前逼近了一步,双目炯炯地盯着倚阑,“十四年前的那场工潮,我可是亲眼见的。……”
啊?!易君恕猛地一震,“十四年前的工潮”这几个字如同在他的头顶炸响一声惊雷!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身体挡住倚阑,怒视着迟孟桓,厉声说:“你……住口!”
迟孟桓冷不防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躯,不禁愕然,向后退了半步:“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翰翁的朋友!”易君恕昂然说。
“噢,”迟孟桓端详着他,说,“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她家里看见过你,不就是那个家庭教师嘛!你……你要做什么?”
“我请你自重!”易君恕威严地说,“一个男人,怎么能当众辱骂一位小姐?”
“小姐?她算什么‘小姐’?”迟孟桓嚷道,“她是个臭苦力的女儿!她爹是因为闹工潮被警察开枪打死的!林牧师收养了她这个没人要的孽种,给她改名换姓,充起英国人来了!……”
“住口!”易君恕喝道,攥紧了拳头,朝他举起来。
“你……”迟孟桓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你敢打人?”
“易先生!”阿宽慌忙上前拦住易君恕,“易先生,有话好说。可不能动武……”
“哼,谅他也不敢!”迟孟桓见有人阻拦,嘴又硬起来,报复的快意使他的脸涨得紫红,闪着油光,一张嘴滔滔不绝,指着情闹说,“不要以为当年的那件事神不知鬼不觉,‘鸡春咁密都会抱出仔’,我dad当时替政府出面调停工潮,处理善后问题,底细清清楚楚,只不过碍着林牧师的情面,不愿意张扬就是了。嘿,你现在倒‘水鬼升城隍’,在老子面前逞起威风来了!……”
倚阑极度惊恐地听着他那骇人的叙说,“啊!”她突然惨叫一声,身体一个摇晃,仰面跌倒……
“小姐,小姐!”阿宽慌忙猛扑过去,把倚阑揽在怀里,他们的轿夫也慌作一团……
“迟孟桓!”易君恕怒喝一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抡起手臂,“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返孟桓的脸上!
“啊……”迟孟桓伸手捂住自己火辣辣的脸,气急败坏地喊着他的轿夫,“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啊?快给我上!”
他的轿夫们早已吓得发抖,瑟瑟缩缩不敢上前。“少爷,这里是洋人的地盘啊,少爷,我们可不敢……”
迟孟桓猛然回头,看见阿宽和轿夫乱哄哄地围着昏倒的倚阑,不禁慌了手脚:“啊?!”朝他的轿夫一挥手,“走!”
迟孟桓匆匆钻进轿子,轿夫们手忙脚乱地操起轿杠,把他抬起来,踉踉跄跄地奔下山去。
易君恕怒视着那顶轿子消失在夜幕之中,愤然垂下了紧握着的拳头。文质彬彬的一介书生,有生以来第一次动武,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倚阑无力地瘫倒在阿宽的臂弯里,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
阿宽的手臂哆哆嗦嗦,脸上泪水滴滴嗒嗒,喃喃地呼唤着她:“小姐,小姐……”
易君恕俯下身来,轻轻地叫着她:“倚阑小姐,你醒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