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老莫说,“事已至此,还是那句老话:‘牛不饮水,怎能揿得牛头低?’翰园的那个小妞不识抬举,也就算了!我请江湖上的朋友再给你物色个更靓的……”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迟孟桓拧着眉毛,瞪了他一眼,“我要是只为了物色一个‘外家’,世间靓女有的是,何必费这个力气?我要的是林氏家族的那块金字招牌,眼睁睁地看着让别人抢去,实在可惜!”
“少爷,依我看……”
“你不要再噜嗦了,烦死人!”迟孟桓焦躁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是,少爷!”老莫唯唯听命,退了出去。
“嗯?”迟孟桓眉毛一拧,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厉声叫道,“回来!”
老莫刚要出门,赶紧折身回来,俯首站在他跟前:“少爷,请吩咐!”
“老莫!”迟孟桓抬起手来,抿着上唇的小胡子说,那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明天,你去找找你那些江湖上的朋友,查一查翰园的那个家庭教师的来路……”
“是,少爷,”老莫一听就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干干脆脆地答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走动走动,数日之内一定把此人的底细查个水落石出!”
翰园的餐厅里,磨花玻璃枝形吊灯亮了,雪白的桌布上摆好了刻有林氏家族标记的银制餐具,林若翰父女和易君恕分宾主入座,像往常一样。翰园的晚餐第一次开得这样迟,阿惠特地把晚餐准备得比平时还要丰盛些,因为小姐和易先生出门走了很多路,回来得又晚,一定是很饿了。
与往常不同的是,这顿丰盛的晚餐,三个人都吃得很少,而且几乎默默无语,餐桌上笼罩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沉闷。
林若翰望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恍惚如在梦中,心里不仅仅是庆幸,还有深深的后怕。试想,如果今天女儿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还能像现在这样父女对坐共进晚餐?此时还不知陷入怎样的痛苦之中,以后的风烛残年更不知将怎样度过,也许已经没有勇气走完人生之路了。一场虚惊使他越想越后怕,脊背发凉,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他想起过去多次离家远游,都是把女儿留在家里,让她和阿宽、阿惠掌管翰园,太大意了!这一次,也正是因为他的大意,才给那个魔鬼提供了可乘之机。短短的时间,迟孟桓搅得翰园不得安宁,险些要了他的命!真不堪设想,如果涉世不深的倚阑接受了那个魔鬼的礼物,翰园的’厄运就难以摆脱了,林氏家族将面临覆灭的危险!想到这里,林若翰的心情又激动起来,他想对女儿说:倚阑,今天返孟桓打来了“德律风”,我把他彻底拒绝了,那个魔鬼已经被驱走了,翰园的厄运结束了!孩子,爸爸珍惜你犹如自己的生命,你也要珍惜自己啊!
老牧师的嘴唇蠕动着,动情地凝望着女儿,然而,这番话终究没有说出来。倚阑的面容是那么疲惫,看来是非常劳累了,让她安安心心地吃完这顿晚餐吧,做父亲的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再刺激女儿了。
倚阑局促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着头,不敢接触父亲那关切怜爱的目光。当她在半山途中骄傲地对迟孟桓宣布“决不出卖自己,也决不出卖林氏家族的金字招牌”的时候,她是多么自豪,心里想着,回到家见到父亲,第一句话就要告诉他:dad,我把迟孟桓拒绝了,我没有辱没林氏家族的荣誉,我是dad的好女儿!可是,转瞬之间,她的自豪便被迟孟桓的咒语击得粉碎,林氏家族和她有什么关系?回到这座翰园,这间餐厅,这个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倚阑第一次感到如坐针毡。十四年前的往事,她已经毫无记忆了,但今天一经点破,她既然知道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就再也难以像过去那样如鱼得水,坦然自如,当拿起那刻着林氏家族标记的刀叉时,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仅仅为了安慰坐在她旁边的“dad”,才不得不勉强自己在心乱如麻毫无食欲的时候艰难地咽下餐盘里的食物。
英国人历来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忌讳在嘴里咀嚼着食物的时候絮絮叨叨,那是被认为极不文明的。今天,这一条规矩被父女两人模范地遵守,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反而过犹不及,寂寞得令人难耐了。
“易先生,”林若翰终于打破了沉默,纯粹出于礼貌,对他的客人说,“你今天很辛苦,请多吃一些……”
“谢谢……”易君恕只是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此刻,他的心情远比林若翰还要沉重,老牧师所忧虑的只是女儿的未来,牵动易君恕的则是倚阑将怎样正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又怎样面对严峻的现实……
沉默的晚餐终于结束了。三个人默默地站起身来,离开了餐厅,穿过客厅,向楼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