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像上次那样,林若翰停住了脚,望着女儿,似乎有话要说。

“Dad……”倚阑慌乱地垂下了眼睑,她害怕父亲在这个时候再和她单独谈什么话。

“孩子,到我房间里来,”林若翰果然是这个意思,“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哦……”倚阑心怦怦地跳,不知道父亲要和她谈什么,她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单独面对父亲,像个负罪的人,期望能够得到赦免,“Dad,我……有些不舒服……”

“噢,是的,看得出来,你脸色不大好,”林若翰怜爱地抬起手,抚着女儿的脸,“恐怕是今天走得太累了,那就早些去睡吧!晚安,孩子!”

“晚安,dad……”倚阑低下头,像逃走似地躲开了父亲,心里又在自责:我对不起dad……

夜深了,翰园小楼所有的窗口都已经熄灭了灯光。

易君恕却仍然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写字台前,头脑中思绪纷杂,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他来到翰园已经将近两个月了。这些天来,他没有等到来自自己家里的任何消息,却在无意之中介入了别人的家庭,耳闻目睹了翰园的许多私事,这对一个客居在此的局外人来说,是很不适宜的。过去,他曾经想离开这里,但艰难的处境又使他无处可去;今天与邓伯雄久别重逢使他有了一条退路,而翰园处于这种状况,他却又不能一走了之。一个多月来,高鼻蓝眼的英国牧师和他那黑头发、黑眼睛的女儿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在易君恕一直是个谜团,当翰园的这个最大的隐密突然暴露在他的面前,使易君恕感到的不仅仅是震惊,而且是深深的忧虑。倚阑的不幸身世令人扼腕喟叹,而翰翁更可怜,他苦心经营三十八年的翰园,随时都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如今秘密已经揭穿,他还蒙在鼓里,他所信任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瞒着他,天知道能够瞒到几时?而今天所发生的事情一旦被翰翁得知,又将在翰园激起怎样的波澜?

窗外月光如水,翰园悄无声息。突然,他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声,好像是隔壁倚阑小姐房间的门打开了。易君恕倏地站起身来!今夜,最让他不放心的倒还不是翰翁,而是倚阑。松林径上与迟孟桓的遭遇,翰翁一无所知,此刻也许正在安稳的睡梦中感谢上帝保佑着他的女儿。可是,刚刚经历了那场剧烈风暴的倚阑,怎么能安眠啊?

易君恕轻轻地走向房门,站住了,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那是脚步踏在地毯上的声音,从门外走过,渐渐地远去了。他静听了一阵,再无声息,便轻轻地打开了房门,来到走廊里。借着从窗口酒进来的月光,朦胧中可以看见倚阑小姐的房门敞开着,显然,她走出去了。在这深夜里,她要去哪里了去干什么?易君恕的一颗心骤然悬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迈下楼梯,极力不发出任何声响。宽敞的客厅里,月光从门窗投射进来,仿佛是一束束淡蓝色的灯光。就在壁炉前的长沙发上,分明有一个坐着的身影,斜倚在沙发上,一只手臂靠着扶手,久久地一动不动。易君恕看不见那人的脸,但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倚阑。

易君恕停在楼梯上,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倚阑小姐一个人深夜来到客厅,要做什么?

“唉!皮特……”倚阑喃喃自语,呼唤着这个经常挂在她嘴边的名字,“你的怀疑和猜测,看来并没有错,我的黑头发、黑眼睛证明了我不是翰园的人,那么,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抬起头,茫然地望着那清冷的月光,“皮特,我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你说,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啊?”

易君恕心里一动:又是“皮特”!倚阑小姐经常念叨的那个人,在她的人生道路上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这时,倚阑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的身影在月光下缓缓地移动,一面走着,一边顾盼着身旁的一切,像是一个陌生人在浏览着从未到过的地方,又像是一个从远方归来的人在寻访自己的故居,徘徊许久,她走到客厅的门前,抬头望着银色的夜空,月光在她身后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

片刻,她拖着那条影子朝院子里走去。似乎是为了避免发出响声,她没有走院子正中的鹅卵石雨路,踏上了柔软的草坪……

易君恕迈下最后一级楼梯,站在客厅里,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院子里皓月当空,星斗满天。婆娑树影旁,萋萋草坪上,一条长长的影子随着倚阑的脚步向前移动,不知要去向何方,是要找那个“皮特”吗?半夜三更的,她一个人出门怎么行?不好!易君恕急忙走出客厅,步履轻轻地向前跟上去。

倚阑停在草坪中央,迟疑了一阵。又突然迈动脚步,径直向亮着灯光的门房走去。

她站在门房外面,轻轻地叫了一声:“宽叔!”

那扇门应声打开了,阿宽佝偻着腰,不安地看着她:“小姐!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宽叔,”倚阑望着阿宽那双惟淬的眼睛,说,“你不是也没睡吗?”

阿宽垂下头,无言地一声叹息。

“宽叔,我要问你……”倚阑迈步进了门房,两眼定定地望着阿宽,“迟孟桓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唉!”阿宽关上了房门,痛苦地转过脸去,“小姐,你就别问了!”

“不,宽叔!”倚阑伸手扳着他的肩膀,急切地摇晃着,“告诉我!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我不能说啊!”阿宽被她摇晃得踉踉跄跄,瘦瘦的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在扭动,仍然狠下心来,一口咬定,“我答应过牧师,这件事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能说,我不能对不起牧师!”

“什么?你答应过dad?”倚阑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她失望了!刚才她那样疯狂地逼问阿宽,仍然怀着朦胧的希望,是要从阿宽嘴里得到否定的答案:不,不是真的,迟孟桓那个魔鬼说的全是假话!可是,阿宽却不肯这样说,那么,没有否定,就是肯定,迟孟桓的恶毒咒语已经被证实了!倚阑急剧的疯狂戛然而止,她的两手像突遭严霜的花瓣,软软地垂了下来,苍白的面颊毫无血色,嘴唇颤抖着,喃喃地说,“明白了,你答应过dad,你们共同保守着秘密,就瞒着我一个人!什么英格兰血统,什么林氏家族,统统都和我没有关系,这只不过是你们设下的一个骗局!可是,你们为什么要骗我?让我在白人面前遭白眼,说我是‘Chinese’,让华人在背后诅咒我是‘鬼婆’、‘杂种’、‘假洋鬼子’,我忍受了多少屈辱,你们知道吗?我一个人偷偷地流了多少眼泪,你们知道吗?你们为什么这么残忍啊?我不是供你们摆设的一座烛台、一幅画、一架钢琴,我是一个人!我有权利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来?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哪怕真的是码头苦力、死无葬身之地的罪犯,我也应该知道真象啊!告诉我吧,宽叔!”

两串清泪缓缓地坠落下来,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注视着面前这个掌握了翰园大多秘密的老奴,固执地要从他口中破译那个缠绕已久的谜团,追寻自己生命的源头……

望着这个突然长大了的女孩子,阿宽被强烈地震撼了,积压得太久的情感汇成了汹涌澎湃的洪流,严守了十四年之久的堤坝被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