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就在今天,上午十点整,在总督办公室。”话筒里,骆克一字一顿地交代说,“总督很忙,抽出这个时间很不容易,希望你及早动身,千万不要迟到。老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林若翰连声说,“谢谢骆克先生的关照!”

骆克说了声:“See you

later!”就把“德律风”挂断了。林若翰手举话筒,激动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这好消息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他毫无思想准备!

“阿惠!”他挂上话筒,兴奋地喊道,“你赶快给我熨礼服、擦皮鞋,让阿宽吩咐备轿,我要去总督府!”

“是,牧师!”阿惠答应着,跑去了。

“总督府?”倚阑感到很意外,诧异地问,“Dad,骆克先生请你去总督府,会有什么事情呢?”

“总督召见我,当然不会是坏事情!”林若翰说着,挂上了举在手中的话筒,匆匆地上楼更衣去了。

易君恕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心里寻思着:卜力在刚刚上任的百忙之中,怎么还有余暇召见一位传经布道的牧师?

满面春风的老牧师健步踏上楼梯,想起自己在早晨的那番忏悔,他不禁哑然失笑:咳,那样严酷地解剖自己,未免太迂腐了!基督的使徒圣保罗在《以弗所书》中说过:“你们作仆人的,要惧怕战兢,用诚实的心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好像听从基督一股。”而在香港,总督就是人间至高无上的长官,每一个公民不都是他的仆人吗?难道不应该“好像听从基督一般”地去敬畏、去服从、去伺候总督吗?这没有丝毫的可耻,而是自己的本分,无上的光荣!试问,在香港的二十五万人当中,有几个人能够得到觐见总督的殊荣啊?

半个小时之后,林若翰已经装束停当,精神焕发地走下楼来。他掏出身上的怀表看了看,刚刚九点整,离总督约见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翰园离总督府近在咫尺,现在出发似乎太早了些。他想起骆克先生的特别叮嘱:“千万不要迟到。”其实林若翰无须别人提醒,他是一个十分守时的人,何况今天是去觐见总督,怎么会迟到呢?他宁可提前到达,哪怕在总督府的大门外多等一会儿也没有关系,而决不能让总督等他!

阿宽已经吩咐轿夫作好了出发的准备,轿子等在大门外。林若翰上了轿,说:“走!”

轿子抬了起来,颤颤悠悠地出了门,沿着丛林间的山径缓缓地下坡,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这响声现在听来是如此悦耳,和二十多天前冒着风雨从码头扫兴而归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了。

山道上,迎面走过来一顶轿子,旁边还跟着一个挑担的少年,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看不清楚轿上坐的是什么人。

轿夫看见对面有轿子过来,说:“牧师,这条路窄,前面的轿子……”

“我们让一让好了,基督教导我们,要‘恭敬人,要彼此推让’。”林若翰不假思索地说,话语中充满了谦逊慈祥,作为一名牧师,以圣徒的品格完美自己,是一种幸福,何况他今天有要事出门,正是一副好心情。

轿夫便把轿子偏向右边,让开了山径的中间,等前面的轿子上来。

林若翰心里只惦记着总督府的那件大事,对那顶上山的轿子只稍稍瞥了一眼,见上面坐着一位身穿长袍马褂的年轻人,仿佛是本地士绅,并不认得,也就不再留意了。

抬轿上山来的轿夫,见他们相让,也向左边回避,两边的轿夫虽素不相识,也互道一声“辛苦”,这是轿行沿袭多年的规矩。

林若翰的私家轿下山去了,和他们擦肩而过的轿子颤悠悠抬上山来,林若翰不认识的这位年轻乡绅,是新安县锦田村的邓伯雄。他的仆僮龙仔挑着一副担子,走在轿子前面。半个多月前,邓伯雄与易君恕重逢于宋王台,临别时相约:待易君恕向东道主打了招呼,一定前往锦田拜访。如今已过了多日,邓伯雄不见挚友前往,心中焦急,便专程过海来到香港,按照易君恕分手时留给他的地址,寻找花园道松林径的翰园。然而他却并不知道,刚刚路遇的那位高鼻蓝眼的洋人正是翰园的主人。

轿子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邓伯雄举目看去,漫山丛林之间,一座座洋房星罗棋布,仿佛到了外国,心里寻思道:香港有那么多唐楼,君恕兄哪裹住不得,为什么偏偏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他的东道主林若翰老先生又是个什么身分呢?

邓伯雄主仆一行,初次到此,寻寻觅觅,才找到了松林径二十九号“翰园”,看见门旁有一个脊背佝偻、面目苍老的人在清扫落叶,邓伯雄便命龙仔前去询问。

龙仔放下肩上的担子,上前搭个躬,说:“请问老伯,这里可是林老先生的府上吗?”

“嗯?”正在清扫落叶的阿宽低头想着心事,不提防身边来了人,猛然抬起头,看见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面熟,却又一时想不来……

“咳”,龙仔倒先认出了他,“你不是宽叔吗?我们在宋王台见过面的!”

“噢!”阿宽想起来了。这时,邓伯雄已经下了轿子,兴冲冲地朝他走过来,阿宽便迎上前去,说,“邓先生,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自然是北风喽!”邓伯雄笑道,“冬至就要到了,我特前来看望易先生和你家主人,他们都在家吗?”

“邓先生光临翰园,真是太好了!”阿宽如见故人,很是兴奋,“易先生和小姐都在家,只是不巧,牧师刚刚出门去了,你在路上没有碰到牧师的轿子吗?”

“牧师?”邓伯雄一愣,“牧师是谁7”

“咦,牧师就是翰园主人呀,”阿宽有些奇怪地说,“邓先生不知道吗?”

“啊?”邓伯雄确实不知道,上次在宋王台见到易君恕,只听他说住在林若翰老先生家,却未提“牧师”二字,邓伯雄哪里能想得到?现在才听阿宽道出主人的身分,很觉意外,抬头看看面前的洋房,心里“咯噎”一声,不禁问道,“他……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

“林牧师是英国人,”阿宽说,抬手指着前面不远处高高耸立在丛林之中的圣约翰大教堂的钟楼,“邓先生看见那座基督教堂了吗?林牧师就是在那里供职……”

“什么?”邓伯雄那两道浓眉皱了起来,“刚才我们在路上遇见一顶轿子,上面坐着个大胡子鬼佬……”

“那就是林牧师,”阿宽面有难色,压低声音说,“邓先生,这半山区住的都是外国人,‘鬼佬’这个称呼可说不得,还是小心些为好。”

邓伯雄脸色阴沉起来,远道访友的勃勃兴致顿时被打消了,只觉得胸中气闷难耐。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地说:“那就麻烦你把易先生请出来,我对他有话说!”

“这……”阿宽听得诧异,“邓先生远道而来,理当请到客厅和易先生叙话……”

“不必了,”邓伯雄冷冷地说,“邓某向来不与洋人来往,就在这门外和易君恕兄见上一面,我们就及早回去了。”

“啊?”龙仔擦着脸上的汗,愣了。他身旁的那副担子,前后两个箩筐里装着肥鹅、嫩鸭、腊肉、冬笋、鲜藕、荸荠、苤蓝……虽不是什么贵重礼物,却都是自家所产,透出一股清新质朴的乡土气息,从锦田送到翰园,本来是要请他们尝个鲜。龙仔挑着担子走了几十里山路,眼看到了地方,满指望能够喘喘气,喝口水,却不料少爷犯了倔脾气,连门都不进了,马不停蹄就要打道回府,真是看人挑担不觉累!“少爷,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