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你这懒仔!”邓伯雄喝道,“挑回去!到山下扔了,也不送给鬼佬!”

“邓先生……”阿宽很觉尴尬,上前劝道,“这礼,送与不送倒也罢了,如果连门都不肯进,倒显得我们对客人欠礼,易先生就住在这里,你也别让他为难啊!”

翰园的楼上书房里,易君恕正在给倚阑小姐授课,忽然听得外面的喧嚷声,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眼睛一亮:“邓伯雄?!”

镂花铁门外,邓伯雄浓眉紧锁,对阿宽说:“我就在这里和他见面!你只管请他出来……”

说话间,匆匆出迎的易君恕已经来到大门前,草坪尽头,倚阑也出了客厅,正往这边走来。

“伯雄,你来了!”易君恕急步上前,拉住邓伯雄的双手。

“君恕兄,”邓伯雄眼望着易君恕,心情异常激动,“宋王台一别,已经十多天了!小弟天天翘首以望,却不见兄长来到锦田,明天就是冬至,这在敝乡是个大节,小弟看你来了……”

“伯雄啊……”一股暖意涌上易君恕的心头,他紧紧握着他的手,说,“快快请进,今天我们可以促膝长谈了!”

“不,君恕兄,”邓伯雄却说,“我满怀热望来看你,却没想到你竟然住在英国人家里!兄长不是不知,英夷正在加紧吞并新安,我与鬼佬势不两立,不入洋宅之门!”

这时,出门迎接他的倚阑来到跟前,听了这句话,愕然地站住了:“邓先生,香港拓界是政府的事,这和翰园有什么关系啊?”

“咳,伯雄,怪我事先没有讲清楚,实在是误会了!”易君恕感叹道,他抬起手来,重重地拍在邓伯雄的肩膀上,“你知道吗?翰翁不仅是康先生和谭复生的挚友。而且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八月初六那天,官兵包围了我的家,我逃到火车站,又被官兵拦截,在生死关头,如果不是翰翁挺身而出,救我脱险,愚兄早已是刀下之鬼,你我兄弟哪还有重逢之日!”

“噢……”邓伯雄愣住了,喃喃地说,“洋人当中竟也有这样的仗义行侠之士?他救了兄长,也就是救了我啊!”耿直的汉子骤然被打动了,他歉意地向倚阑拱手一揖,“林小姐,邓某失礼了!令尊恩重如山,请代我向老人家致以谢意……”

“邓先生不必客气,我dad是易先生的朋友,这也是应该做的,”倚阑脸上泛起微微的笑意,已经在心里原谅了他,“邓先生请进吧,我dad一会儿就要回来了,我相信,你们见了面,也会成为朋友的!”

邓伯雄欣然应邀,随着易君恕和倚阑走进翰园的大门。

“哎,少爷,”龙仔手托着扁担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这礼物……”

“你这笨仔,”邓伯雄回头瞪了他一眼,“挑进来!”

十点差五分,辅政司骆克步出总督府大楼,来迎接他约好的客人,林若翰早已等在大门外,徘徊多时了。

“骆克先生……”林若翰上前握住他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请吧,林牧师,”骆克说,“接见的时间就要到了。”

林若翰随着骆克,踏进警卫森严的总督府大门,走进大楼,穿过宽敞豪华的大厅,来到了总督办公室的门外。

办公室里,那幅巨大的地图前,卜力总督正在和警察司梅轩利轻声交谈。卜力手里捏着一支红铅笔,在地图上标着“Tai

Po大埔”的地方,画上一个醒目的圆圈。

“总督阁下,”骆克走进办公室,报告说,“林牧师到了。”

林若翰跟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地望着总督。

卜力转过身来,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褐色眉毛下那双淡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林若翰。这和跪在林若翰面前领受圣餐时的卜力完全不同了,两个人现在交换了位置,在总督府他是绝对的主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走下圣坛的牧师,足足看了他两三秒钟,直看得林若翰心惊肉跳,他这才伸过手来,耸动着翘峰峰的小胡子,说:“你好,林牧师!”

“你好,总督阁下!”林若翰赶紧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那只操纵着整个香港命运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感谢阁下在百忙之中接见我,给予我这样的殊荣!”

“这没有什么,我本来打算……哦,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卜力好像心思还在那幅地图上,并没有把注意力完全转移到面前的这位客人身上来,话说得随意而且有些凌乱,这时义指着身旁的梅轩利,对林若翰说,“这是警察司梅上尉,你们认识吗?”

林若翰一进门就看见总督旁边的这位身穿上尉警服、威风凛凛的高官,也恍惚知道那是谁,但是未经介绍,不敢贸然打招呼,听到卜力说出对方的姓氏,不禁心里“咚”地一声,连忙伸出手去说:“啊,梅上尉,久仰大名!只是无缘拜识阁下……”

“你好,林牧师!”梅轩利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说,“我也是久仰你的大名,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面,可惜没有适当的机会和你面谈!”

“啊,阁下如果有时间,我随时都欢迎你光临舍下!”林若翰热情地说,心里却在想:和警察打交道?我这辈子还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