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雄,且慢!”易君恕急忙叫道,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并非主人,却又不好出面挽留,“你……”
“邓先生,”倚阑明知易先生为难,上前拦住邓伯雄说,“你和易先生好久不见,何必走得这么急呢?请再坐一坐……”
“谢谢林小姐的好意,”邓伯雄说,“我还要赶几十里的山路,早些动身,心里才踏实!”说罢,大踏步迈出客厅。
易君恕和倚阑一直把邓伯雄送到大门外的轿子前。
“伯雄,你远道而来,就这样不欢而散,我……”易君恕握着邓伯雄的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我深感惭愧啊!”
“君恕兄,”邓伯雄说,“我看得出来,你住在这里,心情也并不舒畅!我还是想接你到舍下去住。锦用虽没有高楼大厦,毕竟是自己的家,你跟我走吧?”
易君恕听得怦然心动,说:“我也久有此意……”
“先生,你要走?”倚阑不安地说,“这怎么能行呢?”
“是啊……”易君恕沉吟道,“没有料到伯雄和翰翁之间会发生不快,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若再随之而去,对翰翁也不好交代,他毕竟有恩于我……”
“唉!”邓伯雄一声叹息,看他左右为难,便说,“既然如此,小弟也不便勉强,兄长暂且在此委屈一些时日,何时感到不便,只须给小弟打个招呼,锦田吉庆围就是你的家!”
易君恕把他送上轿子,意犹未尽,依依而别。龙仔挑着空担跟在轿子旁边,沿着松林径下山去了。
“咳,少爷,”龙仔一边走着,一边嘟嘟哝哝地诉着委屈,“我们大老远地来看你的朋友,水也没喝一口,倒受了一肚子气!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我看易先生已经对你变了心,投靠了鬼佬了!”
“你胡说什么?”邓伯雄梗着脖子,朝旁边的龙仔瞪了一眼,“他有他的难处,我不能疑心自己的兄弟!”
山道崎岖,轿影远去。
翰园的大门前,易君恕和倚阑目送着邓伯雄消失在丛林掩映之中,两个人都默默不语。
林若翰步出客厅,踏着草坪徐徐踱步,回味着刚才那不愉快的一幕。他心里一动,看了一眼还捧在手里的那份骆克撰写的报告书,这位未来的太平绅士已经预感到,港府接收新租借地也许不会那么顺利……
次日便是冬至。如果不是邓伯雄的提醒,寄身于欧人居住区的易君恕手边又没有“皇历”,几乎忘了这个节日。冬至在京师也是一个大节,每年的这一天,皇帝都照例要到天坛圈直台祭祀苍天,祈祷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百官进表朝贺,为国之大典,有诗纪胜:“冬至郊天礼数隆,鸾旗象辇出深宫。侍臣宠锡天恩大,鹿脯羊膏岁岁同。”仕宦绅耆,乃至平民百姓,也要庆祝一番,祀祖羹饭,一碗馄饨是必不可免的,所谓“冬至馄饨夏至面”,相沿成俗。此外,从禁苑深宫到百姓人家还流传着一种《九九消寒图》,图中画素梅一枝,有花九九八十一瓣,从冬至这一天起,每天染色一瓣,而且染法因天气变化而异,“上画阴,下画晴,左风右雨雪当中”;等到全图染遍,已是严冬过去,大地回春,“试看图中梅黑黑,自然门外草青青。”易君恕幼时,每年的冬至之日,父亲都要在书房贴一幅《九九消寒图》,不过那不是梅花,而是“庭前杨柳珍重待春风”九个大字,朱笔双钩,字留空心,这九个字每字都是九画,父亲命他每天用墨笔描写一笔,等到九九八十一笔写完,窗外恰好春风拂面,杨柳依依。往事不堪回首!遥想数千里之外的京城,报国寺前的小院如今应是大雪封门,老母、妻女生死未卜,何谈祀祖羹饭?瀛台四周的碧水被坚冰覆盖,幽禁中的皇上朝不保夕,逞论出宫祭天!国耶,家耶,都似残荷败柳,生机全无,怎生消得九九严寒,冬尽春回的希望又在哪里?
林若翰的半山别墅,一派节日景象,却并不是为了这个冬至,而是在为迎接另一个节日而忙碌。再过三天就是圣诞了,基督徒虔诚信仰的主,上帝的独生子耶稣的诞生之日,那才是西方世界最盛大的节日,何况这里又是一位牧师之家。其实,《圣经·新约》中对于耶稣的生辰并没有记载,早期的基督教徒纪念圣诞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日期,从每年的12月一直到翌年4月都有人庆祝。到了罗马帝国时代,从四世纪开始,西方国家逐渐把圣诞节定在12月25日。这是因为远在基督教兴起之前,古罗马人和欧洲的其他民族大都在每年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冬至这一天前后举行年头岁尾的庆祝活动,寄托人们送走严寒、迎接新春的美好愿望。基督教会接过了这一民间传统,把圣诞确定在冬至后第三天,于是宗教和民俗融为一体,圣诞节正是由冬至节演化而来,只是由于年代久远,它的渊源却被忽略了。直到现在,东欧一些地区还是在1月6日庆祝圣诞,残留着古老风俗的痕迹,而英国和西方多数国家的圣诞节则从12月25日开始,一直狂欢到翌年1月6日的“第十二夜”。
1898年的12月25日正好赶上星期日,圣诞和主日礼拜一并举行,将比以往更为隆重,到了那一天,林牧师将身穿庄重的圣袍,亲自到圣约翰大教堂主持这一盛典,唱诗班将演奏完整的《弥赛亚》,唱到《哈利路亚》时全场起立,合唱那雄浑昂扬的赞歌,浓郁的宗教气氛使信徒们如醉如痴。说不定,不,几乎可以肯定,卜力总督也会莅临圣约翰大教堂,和林若翰牧师,和信徒们一起共庆佳节。
按照林若翰的吩咐,阿宽和阿惠已经采购了圣诞树、蜡烛、酒和名目繁多的食品。如果依据英国的传统,圣诞餐中最重要的菜肴是一只孔雀,事先要把它那美丽的皮毛完好无损地剥离下来,待孔雀肉烤熟之后再原样装上、缝好,庄重地端k餐桌。当然,并非所有的英国人都能够像王公贵族那样奢华,但即使一般人家总也要在这一天吃一只大型的家禽,比如火鸡,自从十六世纪从墨西哥传入英国,也成为圣诞餐的首选之物。在香港的市场上不易买到火鸡,那么,鸡、鸭、鹅也都可以替代,自然是越大越好,于是,邓伯雄送来的家禽便正好派上用场。
12月24日夜幕降临,圣诞前夕的“平安夜”到了。翰园灯火通明,大门正中悬挂着用松枝和冬青枝编织的花环,上面镶着用彩纸剪贴的英文“圣诞快乐”,挂满了松果、小铃铛和用棉絮制作的雪花。客厅里,壁炉和窗台上都燃起了蜡烛,圣诞树被妆扮得五彩缤纷,烛光和金银星交相辉映,树枝上挂满了苹果、糖果、圣诞贺卡和包装精美的小礼物。这座宁静而古老的房子突然变得热闹而年轻,充满了童话色彩,当信徒们一年一度纪念耶稣的诞辰之时,他们自己也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
林若翰结束了教堂里的崇拜仪式,回家来欢度“平安夜”。
餐厅里,雪白的桌布上燃起了过节才用的银制烛台,布好了全副餐具,摆上了形形色色的糕点、糖果和水果,以及圣诞节必备的美酒“潘趣”,圣诞晚餐就要开始了。
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一起走进餐厅,坐在餐桌旁。老牧师身穿在最重要场合才穿的礼服,精心修剪了胡须,神采奕奕,喜气洋洋。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年年圣诞,今年是他最愉快、最难忘的一次,在圣诞前夕意外地得到自己将要荣任太平绅士的喜讯,这是卜力总督送给他的最好的节日礼物,是他大半生旅程的光辉顶点,大值得庆祝了。获得了这项荣誉,将为林氏家族增添一道耀眼的光环,当年少小离家的英格兰青年在须发皆白之后终于事业有成,总算没有辱设祖先的高贵血统;就任了这一职位,他在香港就不再只是一位传经布道的牧师,一位皓首穷经的学者,一位无职无权的民间绅士,而正式成为一位官员了,尽管只是“非官守太平绅士”,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也已是出人头地,拥有了堂而皇之地参与政治的权利,他长期以来那种骚动于心、难以压抑的强烈渴望终于得以实现;登上了这一地位,他才第一次感到在险恶的人生旅途之中自身和他的家庭有了安全感,至少可以更有力地保护他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