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邓伯雄陪着易君恕出了吉庆围,一直送到路口,两人才拱手而别。

“兄长一路上多加保重,我等着你回来!”

“伯雄放心,如果没有什么变故,我很快就返回锦田!”

易君恕上了轿子,由龙仔护送,沿着来时路线,往东南而去。回头望着清清的锦田河和巍然矗立的吉庆围,觉得像是离家远行。半个月的时间,他对这里的锦绣山水和纯朴乡民已经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无家可归的天涯游子在这里找到了第二故乡,当然还要回来的!

轿子进入邻近锦田的八乡,过了上村石头围,乡间土路分了岔,一条往东,沿林村谷通往粉岭、大埔方向;一条往南,经石岗村通往翻越大帽山的山路。

“易先生,”阿惠说,“我不能再送你了,就从这里去大埔,回家看看阿妈和我的兄弟,明天再回香港。”

“阿惠,你好久没有回家,何必这么匆忙?不妨多住几日,翰翁和小姐那里,由我去说,”易君恕说,想到阿惠即将和寡母幼弟团聚,心中又生出一番感慨,便从身上取出几枚港币,递了过去,“这点钱虽然不多……”

“哦,不,先生,”阿惠惶然说,“有先生的一句话,阿惠就感激不尽了,怎么敢要你的钱?先生出门在外,还是留着自己用吧,我们家里再难,总还是本乡本土,再想办法吧……”说着,忍不住喉咙哽咽了。

“拿着吧,阿惠,虽然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易君恕执意说,“不然,我于心不安!”

“多谢先生!”阿惠也就不好再推辞,便伸开两手,接过了那一把叮当作响的港币,两眼涌出了泪花。

他们就此分手,阿惠伫立路口,目送着那顶轿子载着易先生迤逦南去,匆匆奔往香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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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山雨欲来

夕阳衔山,晚霞映红了零丁洋,港岛笼罩在苍茫暮霭之中。

翰园的镂花铁门里,阿宽站在门房前,眺望着松林径方向。小楼前的草坪上,倚阑拖着曳地长裙,手里捧着一本书,独自缓缓地踱步,而心思却全然不在书上,盼望着易先生早些归来。从元宵前夕易先生离开翰园,到现在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觉得太久太久,仿佛过了一年。每天早晨,她走进餐厅,只有dad和她共进早餐,易先生的座位空着,她便觉得食而无味。饭后上楼走进书房,也看不到易先生那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那琅琅的诵读声,只好把他过去教过的诗篇,读了又读,写了又写。夜晚,她常常失眠,一个人走下楼来,披着月光在院子里独自徘徊,抬头望望易先生的窗口,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他夜读的灯光,心中无限凄凉。家里不是还有dad吗?不是还有宽叔吗?有他们关心她、疼爱她、难道还不够吗?不,没有人能代替易先生,dad不能,宽叔也不能,他们给予倚阑的是慈父般的爱,而父爱并不是一切,家里少了一位易先生,好像变得空空荡荡,倚阑的心就像飘浮在空中,没有了依托,寂寞难耐。十八岁的少女有生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感,她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易先生了……

“小姐,有一顶轿子上山来了,”阿宽一边打开大门,一边对倚阑说,“你看看,那是不是易先生啊?”

“噢?”倚阑的遐思漫想被打断了,她急忙扯起裙据,迫不及待地跑出院子,朝松林径上望去,“那个走在轿子旁边的人……好像是龙仔?”

轿子越来越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龙仔在旁边带路,没有错,是易先生回来了!

“易先生!”倚阑兴奋地扬起手,大声叫起来。

“小姐!宽叔!”龙仔也向他们挥着手,亲切地招呼着。

轿子终于来到了门前,还没等轿夫停稳,倚阑已经迎上前去:“先生,你可回来了!”

“倚阑小姐!”易君恕轻轻地叫了一声,跨下轿来,问道,“这些日子,你……好吗?”

“我不好……”倚阑几乎要哭出来,如果不是旁边还有宽叔、龙仔和轿夫,她也许会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伏在易先生的肩头痛哭一场!但是,现在怎么能那样做呢?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她还是忍住了。

“小姐是不放心易先生,”阿宽在旁边说,“既然先生平安回来,就好了!快请进去吧,到家里慢慢地再谈!”

大家进了院子,阿宽让龙仔和轿夫到门房休息,和倚阑一起陪着易君恕进了客厅。

“怎么,翰翁不在家?”易君恕问道。

“他有事出去了,还没有回来。”倚阑淡淡地说。她现在不希望易先生谈这些,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旁边有宽叔在,又不便说。

易君恕接过阿宽递过来的茶,又问:“翰翁这么急着催我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啊?”说着,从身上拿出那封信,递给倚阑,“你看……”

倚阑看着那张只写着“请速返港”四个大字的信纸,说:“噢,我明白他的意思,听说那边不大安宁,他是怕你出事!”

易君恕的心里“咚”地一声,翰翁是担心他出什么“事”?

“先生,我也为你担心!”倚阑抬起两眼看着他,那神色颜为紧张,“广东派了个叫王存善的人来谈判,dad到码头接他去了,港府马上就要接管新租借地,你怎么还能留在那里?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易君恕猛地一震:噢,英国人要动手了!

这时,龙仔已经喝足了茶水,从门房走过来,说:“易先生,林小姐,天不早了,我们回去要赶夜路呢!”

“龙仔,你等一等,”易君恕说,“我还有件事托你办……”

说完,他匆匆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在写字台前坐下,取过信笺,在砚中残墨里点了几滴清水,提笔蘸了蘸,急急忙忙写了一张无头无尾的便条:

广东今派王存善来港谈判,看来定界、移交在即。有新情况再告。

写毕,装入信封,快步走下楼来,对龙仔说:“你们远道送我回来,我写了封信,向你家少爷表示感谢,请带给他!”

“先生真是客气!”龙仔接过信,小心地装在内衣口袋里,说,“易先生,林小姐,我这就告辞了!”

院子里,阿宽招呼两名轿夫上路。易君恕一直把龙仔送到大门外,还千叮咛、万嘱咐一路小心,在他看来,龙仔已不是寻常奴仆,而像北京老宅里的栓子一样重要了,分手之际仍然依依不舍。

松林径上,林若翰的那顶私家轿正披着晚霞向半山走来。今天,两广总督谭钟麟派来的定界委员王存善到港,林若翰陪同英方定界委员骆克先生前往迎接,在码头等候了很久,船到之后,和王存善见了面,又是一番客套寒暄,然后把工存善送到住处,这些繁琐的外交礼仪很是累人,对年届花甲的林若翰来说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他想到这是卜力总督和骆克先生对他的信任,便振作精神,勉力为之。而更为艰苦的工作还在后头,谈判明天就正式开始。香港拓界这件大事,虽然早已在去年正式签订《专条》,但新租借地的具体边界,尚未确定,《专条》中说:“其所定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这就意味着,只有在定界谈判达成协议之后,勘定了边界,这片新租借地才真正划归英国。英方的谈判主角当然是骆克先生,甚至卜力总督也可能亲临现场,但林若翰仍然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骆克先生之所以向总督推荐他参加此项工作,不仅仅出于他们之间的友谊,更重要的是看重林若翰来华三十多年的丰富阅历,对中国官场的深入了解,以及对中国文化的广泛涉猎和娴熟的汉语,这些都将为谈判的成功提供有利条件。对此,林若翰并不像中国士大夫那样自谦“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倒是觉得自己当之无愧。功名利禄已经诱惑了他几十年,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即,直到这把年纪才第一次得到踏入仕途的进身之阶。正是他充分体现自己的价值的绝好时机,他当然要不遗余力地奋力一搏,实现大器晚成的雄心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