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翰园门口,龙仔和轿夫正要出发,林若翰的轿子到家了。林若翰迎面看见易君恕,很是兴奋,一边下轿,一边说:‘啊,易先生回来了!”

易君恕拱拱手说:“翰翁以四字书相召,我岂能不回?”

他有意这样说,想听听对方的解释、而林若翰却只是微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

龙仔忙上前向林若翰行礼:“龙仔给老爷请安,我家少爷要我带话来,向老爷问好!”

“谢谢!”林若翰说,又像是随口问道,“你家少爷近来在忙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龙仔心灵嘴巧,眼珠一转,说道,“我家少爷是个闲人,一向不忙。这些天又是过节,无非请客吃饭,饮酒行乐。他如今有了儿子,兴趣全在小少爷身上啦!”

易君恕在一旁听了,心中惊异:没想到这小子还懂得巧施瞒天过海之计,把邓伯雄描绘成一副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样子,倒是挺有意思!

“那好啊,有子万事足!”林若翰笑道,“邓先生不为世俗所干扰,优哉游哉,做桃源中人,真是令人羡慕!”

言外之意,颇有自身为公务所累而不得“无官一身轻”的感慨,这也是官场人物常发的议论。但林若翰这位准太平绅士有幸受命参加新租借地的定界谈判,正是官运亨通、如日方升,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神情却全然没有对仕途的厌倦,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炫耀。

龙仔行礼告辞,轿夫抬起空轿,匆匆回锦田去了。

林若翰和易君恕、倚阑转过身来,一起走进院子。

“易先生这次离港时日不短了,”林若翰说,有些不解地看看易君恕,“新租借地穷乡僻壤,竟也值得先生如此留连吗?”

“我自幼生长于京师,来到香港也是身居繁华都市,从没有到过乡村,这次在山野之中闲散几日,觉得倒也有趣,”易君恕淡然一笑,说,“翰翁刚才不是还说羡慕桃源中人吗?”

“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天下哪里有世外桃源啊!”林若翰的神情严肃起来,“现在新租借地的边界还没有勘定,据说当地乡民对香港拓界颇多议论,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先生没有听到什么吗?”

“嗯?”易君恕心中一动,随即说,“我是个局外人,只不过流连山水而已,没有听到什么谣言,新安乡下看起来很平静嘛!”

“先生真是超然物外的桃源中人了!”林若翰不以为然地摇摇手,“可惜,你所看到的那种平静只是表面现象,而实际上危机四伏,动荡不安,一旦港府动手接收新租借地,当地乡民的不满情绪很可能酿成对抗政府的行动,现在的局势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说到这里,他停了停,神色忧郁地看了易君恕一眼,“我急于请先生回来,是担心你留在那里,受了他们的煽动,纠缠进去,惹出什么麻烦!”

“翰翁多虑了,”易君恕好似一副沮丧的神情,叹了口气,说,“我去年大难不死,已是万幸,还会去招惹麻烦吗?”

“嗯,这才是明智之举,”林若翰点点头,说,“既然先生已经平安回来,就请在舍下安心住下,不要再轻易走动,以防不测。你是我请来的客人,我要对你的安全负责!”

“多谢翰翁关照!”易君恕说。心想,倚阑小姐说得不错,翰翁的用意果然在此。

晚餐之后,林若翰满面倦容,和易君恕、倚阑道了晚安,便回自己房间去了。明天就要开始紧张的谈判,他必须养精蓄锐,以逸代劳,便早早地躺下,熄了灯,闭上眼睛,默默地思索着,明天中方可能提出什么问题?英方应该采取什么对策?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易君恕回到自己的房间,几十里长途的轿子颠簸使他有些疲倦。他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和衣躺在床上,却睡意全无,回到港岛得到的消息刺激着他,纷乱的思绪难以平静下来。中、英双方派员进行定界谈判,这意味着《专条》不再是一纸公文,它将像一把利刃,落在大清国的土地上。易君恕尚不清楚广东方面派来的那位定界委员王存善是何等样人,对港英蚕食中国领土抱何种态度,但既有朝廷批准的《专条》在先,显然已不可能推翻成约,何况这项谈判又是在香港举行,也已显露出送上门来任人宰割的劣势,对此还能抱什么希望呢?而这条“边界”一旦确定下来,邓菁士、邓伯雄所策划的抗英保土义举也就难上加难了!想到这些,一颗心更加沉重。默默地走到窗前,举目看去,港岛上空,夜色正浓,下弦残月已亏蚀殆尽,只剩一弯细细的银钩,茫茫天际传来呜咽的涛声……

客房的隔壁,倚阑小姐也深夜不寐。她拉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取出了一封信,是从北京寄来的,请翰园主人转交易先生。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家信,是对他初到香港时寄出的那封信的回复,除此之外,北京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到了香港,住在翰园。易先生一直在等这封信,等了四个月也没有等来,而在他离开翰园滞留锦田的时候,这封信到了。倚阑牢记着易先生的嘱托,每天早早地到门口等着邮差,而不再劳宽叔送上楼来。邮差一到,她便急切地接过当天所有的信,一一翻检,一天又一天,终于让她等到了。当时她很兴奋,易先生为她辛苦了四个多月,她毕竟也可以为易先生做点事了。

现在,她把这封信拿在手里,要给易先生送去。可以设想,当易先生见到这封盼望已久的家书,将是怎样地兴奋!而这封信是倚阑替他收到、替他保管又亲手交给他的,也就等于去亲手抚慰他那颗天涯游子孤独寂苦的心,这对于倚阑来说,将是一种莫大的情感享受。她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来,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了。而在这时,却又猜想,这封信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家信嘛,当然是讲他家里的情况:关于他的母亲、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儿……哦,是的,倚阑听父亲说起过,易先生家里不仅有一位病弱的老母亲,还有一位年轻的妻子和初生的女儿,那么,这封信是谁写的?初生的女儿当然首先排除在外,病弱的老母亲似乎也不大可能亲自执笔,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的妻子,她要回答远在天边的丈夫所挂念的一切,并且还要倾诉自己柔肠寸断的思念之情,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一个素不相识的女性朦朦胧胧地浮现在倚阑面前,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见一双蒙着泪水的眼睛,只听见一阵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大约就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那样一种情调吧?倚阑想,像易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他的妻子也想必是出身于诗书门第,说不定就是像易安居士李清照那样一位说不尽相思离愁的病美人。可是,你懂李清照,倚阑就不懂吗?易先生也教倚阑读过的,“……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在易先生离开翰园的这半个多月,倚阑把李清照的《声声慢》读了千遍万遍,她自己就是在这种难耐的孤寂和思念之中熬过来的!现在,她就要到易先生那里去,倾诉心中的“怎一个愁字了得”,可是,当她把手里的这封信递过去,易先生的心就会立即被那个远在北京的女人牵动,哪里还听得进去倚阑的诉说呢?一种异样的情感袭上倚阑的心头,这种情感,在英文里叫作“envy”,在汉文里叫做“妒嫉”,在她经历了分离的痛苦,迫不及待地要向易先生倾诉的时候,而易先生的心将要被一封信、被另一个女人所牵动,这使她不能容忍!倚阑摇了摇头,把她想象中的那双朦胧的泪眼,那如泣如诉的喃喃絮语,都抹掉了,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把那封信重新丢进了抽屉。这……这合适吗?要是易先生问起有没有信来,怎么办?她心里慌慌地,这样问自己。不,没有关系,她回答自己说,等他问起来的时候,我再拿给他,还不是一样吗?现在就先放一放,如果他今天不问,就让这封信在抽屉里再多待一晚,等到明天,也许是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