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司宪大人作为英国重臣,自然处处为英国着想,”王存善壮起胆子说,“但我们各保其主,我作为中方定界委员,也自应维护大清国的利益!而司宪大人所说,与《专条》的规定大相径庭,按照黏附地图上由深圳湾到沙头角之间的直线,不要说新安北部的界山,就连深圳也已出界太多了!”

“不,”骆克笑笑说,“不是深圳出了界,而是这条边界不合理!我刚才已经说过,租借地的众多乡村一向把深圳作为重要的集市中心,而且,以深圳优越的地理位置,中国政府完全可能在此投入更大的财力,使之发展成为边境都市和军事重镇,势必对香港造成严重威胁。让一个中国城镇留在英国领土边界近在咫尺的地方,对香港有百害而无一利,这一点,我们在九龙寨城问题上已经深有体会。当年割让九龙时所签订的《北京条约》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把九龙寨城留在了界限街之外,多年来,这座寨城一直是个麻烦,成为中国政府和香港政府之间经常发生摩擦的根源……”

“司宪大人!”王存善忙说,“割让九龙是咸丰十年的事,《北京条约》是由敝国恭亲王和贵国额尔金特使签订的,如今已是光绪二十五年,怎好再算二十九年前的老账?此事当不在本次定界谈判的议题之内……”

“我是在担心历史重演啊!”骆克加重了语气说,“如果把深圳留在新租借地边界之外,它所处的位置,与九龙寨城和界限街的关系极为相似,必将后患无穷。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就不应该再犯第二次,为了确保香港的安全,深圳必须划入新租借地!”

“啊,不,不,”王存善说,“敝国总理衙门与贵国公使签订的《专条》,并未涉及深圳,今天司宪大人突然提出,远远超过《专条》规定的界线,敝人无权应允……”

“王大人过于谦逊了!”林若翰停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笑了笑说,“《专条》之中有言在先:‘详细界线,应俟两国派员勘明后,再行画定。’王大人既是中方定界委员,当然拥有谈判定界的全权,又怎能说无权呢?”

“是啊,”骆克很为欣赏林若翰在关键时刻使出的激将之计,接下去说,“如果定界委员无权定界,那么我们的谈判还有什么意义?王道远道前来,舟车劳顿,又是何苦?这未免令人怀疑贵方的诚意!”

王存善被他们激得心头火起,心想,我王某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个“定界委员”,代表堂堂大清帝国前来“和番”,怎能忍受这种冷嘲热讽?谈判谈判,“谈”而后“判”,谈得拢就与他定界,谈不拢拉倒!番邦贪得无厌,违约侵界,本委员应该严辞拒绝,让这帮鬼佬知道,中国人的忍让也有个限度,不要欺人太甚!待要拍案而起,据理力争,却又想到:且慢,我奉命前来谈判,可不是来下战表,如果和英国人闹翻了,惹出大祸,如何是好?他的心头突然忆起两位已故的人物:一位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兼两广总督林则徐,奉了道光皇帝的圣旨,虎门销烟,抗敌御侮,何等英勇悲壮?无奈道光皇帝慑于英夷坚船利炮,前据后恭,将林大人革职查办,充军伊犁,与英夷签订《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另一位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之际的钦差大臣、两广总督兼通商大臣叶名琛,面对英法联军的进犯,他“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城破之日,被英军掳去,解往印度。身陷囹圄又想做“海上苏武”,发誓“不食周粟”,绝食而死。他死后,英法联军打到北京,逼迫朝廷签订《北京条约》,割让九龙。此二人,一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位是失职丧土的罪臣,当然不可相提并论,但他们都是倒在两广总督的任上,都是倒在英国人的手里。和他们相比,我王存善算个什么?只不过是两广总督谭钟麟和广东巡抚鹿传霖手下的一名寻常走卒而已,靠捐班弄到一个候补道,仕途尚且沉浮不定,学林则徐没有资格,学叶名琛也成不了“海上苏武”,不要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吧……

“我,我……”王存善嘴张了两张,额头上渗出了一层汗珠,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嗫嚅一阵,想起从广州出发之前,两广总督对他的指示:“有《专条》在,不可自作主张。依《专条》出租国土,国人要骂,但骂李鸿章去,不骂我谭钟麟!”是啊,总督的指示实在英明,王存善定了定神,说道:“司宪大人,林大人!敝国总理衙门与贵国公使签订《专条》,已经足见友好邦交的诚意,敝人奉命前来,便是为践此约。《专条》是我们谈判定界的根本依据,敝意以为,若要尽快确定边界,还应以《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为准!”

骆克与林若翰面面相觑,神色极其不快。此时天已过午,谈判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好几个小时,从《专条》黏附地图的直线开始,他们牵着王存善荡开去,绕了一个大大的弯子,却不料又被王存善拉了回来,重新回到《专条》的那根直线上,竟然毫无进展!

“王道!”骆克阴沉着脸,从地图前走回谈判桌上自己的座位,悻悻地说,“我曾经在非洲见过当地土人使用的一种‘飞去来器’,他们把它发射出去,在空中旋转一周,又飞回到原处。你现在对我使用的就是这样的战术!这不是在谈判,而是在和我做游戏嘛!”

“司宪大人!”王存善悚然道,“疆界之议,涉及国家的领土主权和黎民百姓的归属,事关重大,敝人怎敢视为儿戏?贵方所提出的定界方案,距《专条》实在太远,超出了敝人的权限……”

“我很遗憾,”骆克耸耸肩,说,“中国派来了定界委员,却又不给你相应的权力!”

林若翰看着王存善那副为难的样子,心中不禁感叹:唉,可怜哪!读书人就是这样,没有功名想功名,花钱捐班也要过一过官瘾,须知,这官是好做的吗?眼前这位候补道,奉命来港谈判,却又事事不敢做主,岂不是花钱买罪受?何苦呢?想到这里,心中便有所不忍!但转而又想到,不要可怜人家了,自己不也如此吗?毛遂自荐地向总督赠书,为了什么呢?还不就是想在“仕途”上有所长进?现在“太平绅士”的桂冠还悬在空中,要让它落到头上,定界谈判正是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正是总督和骆克先生考验自己的时候,可不能心存犹疑,畏葸不前哪!

“王大人,”林若翰赶紧拂去心头的怜悯之心,接着骆克刚才对王存善的“激将”,再火上加油,“岂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王大人可以相机行事嘛!”

王存善脸憋得犹如紫茄子一般,心想:你们哪里是为我打抱不平,分明是要坑害我,我若上了你们的当,“先斩后奏”,回去如何向两广总督交代?心里有了主意,便任凭他们轮番激将,也不为所动,硬着头皮说道:“敝人奉命来港之时,谭制台一再嘱咐,惟以《专条》为本,不可僭越。贵方的要求,我当向谭制台如实转达,在得到明确指示之后,再作答复。”

“你要请示总督?”骆克眼珠一转,马上爽快地答应他,“好的,这很容易!请你起草一份电文,我们马上代你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