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你本来就不应该走嘛!”倚阑那颗慌慌的心稍稍松弛下来,“可是,邓先生在等你,还见不见?”

“当然要见,哪有不见的道理?”易君恕说,“我把这边的情况向他仔细谈一谈,也让他有个准备……”

事不宜迟,他们匆匆下了楼,龙仔已经等得焦躁不安了,把茶碗递给阿惠,说:“先生,我们走吧?”

“龙仔,走!”易君恕说着,迈开大步,向大门走去。

阿宽默默地打开了镂花铁门,和倚阑一起,把易先生送到门口。阿宽知道,邓先生派龙仔来请易先生,一定有大事商量。

“早些回来……”倚阑又对易君恕叮嘱说。

“放心吧,我和他见一面,很快就回来!”易君恕回头再望望她,便转过身去,和龙仔一起沿着松林径,往山下走去。

倚阑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胸中好似有一根丝线,被他牵走了,心里默念着:你可不要耽搁,快回来啊……

卜力、骆克和林若翰舍舟登岸,英国驻广州领事馆总领事满思礼、副领事匹兹堡和广东候补道工存善已经在码头迎候。看见王存善那副谦卑的神情,卜力忐忑不安的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如果谭钟麟也像王存善这样容易对付,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卜力一行在沙面英国领事馆稍事休息,便由副领事匹兹堡陪同,乘着绿呢大轿,由靖海门进了广州城,前往会见谭钟麟。从领事馆到布政司后街两广总督衙门之间两英里的道路,显然都经过了仔细的清扫,两旁插满了旗帜,排列着荷枪实弹的士兵,大约有一千七八百名。卜力注意到,他们的武器都很新,而且保管良好。士兵的后面站满了拥挤的广州市民,他们显然对香港总督的到来怀有相当的好奇心,但说不上夹道欢迎,也并不是抗议示威,而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几名远道而来的洋人,很难猜测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谭钟麟在总督衙门的大堂会见卜力一行,出席作陪的有即将离任的广东巡抚鹿传霖,以及藩、桌两司,当然,还有担任定界委员、委差尚未了结的广东候补道工存善。

两广总督谭钟麟头戴紫貂暖帽,红宝石顶子,身穿四爪九蟒袍,外罩仙鹤补服,项挂一百零八颗朝珠,是为一品官服。他已经年逾八旬,多皱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眉毛、胡须雪白,双眼视力极差,十年前曾经完全失明,光绪皇帝御赐珍药,经两年医治,视力虽然有所恢复,但读书写字已感困难,在接待客人和处理公务时更多地凭着尚未退化的听觉和头脑来作出判断。他说话的气息微弱,而且十分缓慢,一个句子往往要停顿好几次才讲完。卜力觉得自己是在和一位老祖父对话,风烛残年的大清国把东南沿海两个大省交给这么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迈官僚来管理,倒是非常协调。

“香港拓界之议久矣,”谭钟麟在寒暄之后缓缓说道,“记得前年冬天,贵国壁利南领事即向我提出此项要求,我当时同意将香港界址略加展拓,以供贵方修筑港口炮台之用。而后来之结果,已远远超出此范围,新安县土地租与贵方达三分之二,倒是我所始料不及。”说到这里,他微微地一声叹息,转过脸来,眯着昏昏然的那双病眼望着卜力,“贵国之愿足矣!今贵总督光临敝衙,不知还有何见教?”

他浓重的湖南口音使自以为精通汉语的骆克有时也听得不甚明白,幸亏有走南闯北的林若翰在座,可以十分准确地把谭总督的湖南话译成英语,使得卜力总督丝毫不感到语言的障碍。

“大英帝国是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此番到访也正出于这种友好的感情,”卜力回答说,“我高兴地看到,在总督阁下的指导之下,贵方定界委员王存善阁下与我方的合作非常令人愉快,谈判进展顺利,并且已经取得了重大成果,签订了定界《合同》,我方即将接管新租借地。……”

王存善在一旁听了,低着头暗想:那场合作是你愉快,还是我愉快?天地良心!

卜力继续说:“但是,我也不得不遗憾地奉告阁下,”说到这里,他的话锋一转,“最近在新租借地出现了一些煽动性的传单,企图误导当地居民,从而对我方的接管造成不应有的障碍!骆克先生,请把那些传单呈请总督阁下过目……”

骆克早已作好了准备,把那些从不同地方搜集来的揭帖递给了谭钟麟。

谭钟麟接过去,从身边的茶几上拿过一只长柄的放大镜,哆哆嗦嗦地举到眼前,以微弱的视力审视着那些格式不一的文字。当他看到“新安百姓不受辱,不怕洋鬼洋枪洋炮铁甲船。……雪我国耻抒正气,保我河山保我权!”不禁为之一震:百姓尚不肯受辱,何况我朝廷命官?“保我河山保我权”,正气凛然,何错之有?再翻开另一页,看到“吾等痛恨英夷……决心抗拒此等夷人。……一以襄助政府,一以防患于未然。”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百姓抗英,竟以“襄助政府”为号召,我谭钟麟又怎能愧对百姓?想到这里,一时愕然。

在谭钟麟默默地读着那些文字的时候,卜力又继续说:“我正是由于理解阁下对大英帝国的友好感情,而且相信阁下会立即采取行动,所以愿意就此事和阁下进行私下商谈,而不向伦敦和北京报告在阁下管辖范围内所出现的骚乱,以免给阁下造成被动。我想,阁下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相信,那些书写和张贴传单的人必将受到阁下的严惩!”

“唉!”谭钟麟终于看完了那些揭帖,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喟叹,他那老祖父般的脸上冷若冰霜,朝卜力说,“新安自古民风强悍,不易管束,波等有感而发,自行书写、张贴此类揭帖,官府何从查找?钟麟恐怕无能为力。贵总督不熟悉中国情形,亦不知此事之难!”

“不,总督阁下,”卜力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正因为我太了解中国,我知道在这个专制的社会,一位总督在自己的管辖地区所拥有的权力几乎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想找任何一个人,那个人无论如何都难以逃脱!我记得,中国好像有一句谚语,说的正是这个意思……”他侧眼望望骆克,“骆克先生,那句话是怎么讲的?”

“孙悟空本领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骆克说。

“唉,一句笑谈而已!”谭钟麟那老祖父般的古板面孔竟也笑了笑,说,“去年老佛爷降了懿旨,严令捉拿康党,而康、梁等人仍然逃出了掌心啊,”说到这里,他收敛了笑容,昏花的老眼盯着香港总督,似有责难之意,“而且,康有为还是经香港去了日本!”

林若翰听了这句话,不禁心惊肉跳!至今他的家里还藏着一名“康党”,如若谭钟麟就此事纠缠起来,难免节外生枝,又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