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诸位垂问,易某不揣冒昧,愿一陈管见,”易君恕沉吟片刻,说道,“两广总督派兵弹压百姓,系为港英所指使,意在‘以华制华’,借刀杀人,令中国人自相残杀,以坐收渔翁之利,此计甚为恶毒!以我之见,决不可上当,对方儒所率水师宜和而不宜战。”
“君恕兄!”邓伯雄大出所料,疑惑不解,“谭钟麟悬赏买你的人头,此仇不共戴天!如今官兵送上门来,正是报仇的绝好时机,你怎么反而出此下策?”
“伯雄啊!”易君恕被他勾起了满腔悲愤,热血冲上头顶,额角青筋暴起,一双剑眉紧锁,目眦欲裂!“国家奸臣当道,颠倒黑白,卖国有功,爱国有罪,我被官府追捕,半年以来,漂泊万里,有家难归,九死一生,若论一己之仇,何尝不欲拔剑而起,杀尽不平!……”他的嘴唇在颤抖,紧握的拳头在战栗,却又强忍着胸中怒火,长叹一声,说,“可是,如今英夷重兵压境,大敌当前,中国人应当一致对外,抗侮御敌,而不可骨肉相残,使亲者痛而仇者快!而且,我们外抗英军,内战官兵,势必腹背受敌,陷入两面夹攻之中,此乃兵家大忌,万不可为!”
“嗯,”邓菁士听得频频点头,“先生所见,极有道理……”
“可就怕行不通啊!我们要与官兵一致对外,他们哪里肯听?”邓伯雄忧心忡忡地望着易君恕,沉吟道,“兄长有所不知,自从九龙被港英霸占,英军经常越界骚扰新安,侮辱妇女,抢劫财物,为害久矣!谭钟麟督粤已经四年,也未曾见他放过一枪一弹,如今鬼佬要他出兵,便立即派兵六百,进驻九龙,专为弹压百姓!明天方儒率铁甲船汹汹而来,我们不打,更待何时?”
“这倒也是,”邓菁士沉吟道,“如果我们避而不打,一则百姓难免遭受官兵骚扰,二则更助长了英军气焰;若要与方儒讲和,不经一番交战,他又哪里肯和?”
“打不得!”易君恕断然说,“家父生前效命于北洋水师,据我所知,大清海军虽不如英、日列强船坚炮利,也具相当实力,我们不可以卵击石。新安百姓,节衣缩食,购买枪支弹药,来之不易,此番消耗殆尽,来日何以抗击英军?况且,一经交战,乡邻子弟也难免伤亡,诸位又于心何忍?”
“那么,先生有何退兵之策?”邓菁土问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敌。”易君恕说,“请选派各乡父老代表,不带一兵一卒、一枪一弹,明日一早前往青山湾迎接水师战舰,恳切陈辞,晓以民族大义,奉劝方儒回师。”
“唉!兄长总是以善心待人,”邓伯雄叹息道,“而大清官兵一向对外畏敌如虎,对内以欺压百姓为能事,早已把民族大义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道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讲不清’,靠几句空话,又怎能把他劝得回去?要让他们知道百姓不可欺,只有迎头痛击,教训他们一番!”
“我看未必,”易君恕肃然道,“孙子曰:‘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不才愿当此任,凭一番舌战而退方儒之师,诸位信得过我吗?”
“不行,不行,这更加使不得!”邓伯雄摇摇头说,“官府正要捉拿兄长,我们怎能让你去送死啊?”
“伯雄说得是,”邓菁士道,“此事成败尚难预料,先生不可冒险!”
“我已是待斩之身,蒙新安父老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如今父老有难,我愿为民请命,不避一死!”易君恕站起身来,昂然说道,“如若方儒不听劝谏,执意与民为敌,当先杀我,我为新安父老而死,也死得其所!到那时,兄再兴问罪之师,讨伐方儒不义之贼,也为时未晚!”
“易先生!”邓菁士肃然立起,握住易君恕的两手,“先生大智大勇,令人感佩!但赤手空拳,出入于刀剑之间,若有不测,新安十万乡民,于心何安?”
“是啊!”邓伯雄也倏地站起身来,说,“如果君恕兄执意前往,以我之见,当调集人马,全副武装,随同兄长去会见方儒,相机行事,先礼后兵,可和则和,不和则战!”
“好!”邓菩士重重地点了点头,“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邓仪石、邓植亭和各位首领也极表赞成。
“那么,明日之事就照此办理!”邓菁士当即作了决定,“事不宜迟,请各位速速返回,通告各乡各村,分头准备,今夜三更,在元朗太平公局集合!”
邓菁士交代完毕,各位首领雷厉风行,匆匆散去。邓伯雄送他们出了门,回头望着易君恕,轻轻叫了声:“君恕兄……”
“伯雄,”易君恕说,“有话请讲!”
“此事关系到兄长生命安危,我当随侍兄长左右,不敢稍有懈怠!”邓伯雄说,“明日见了方儒,除了一番舌战,我想……似还应将一封请愿书当面递交,请他转呈两广总督为好,毕竟谭钟麟是朝廷一品大员,他说话更有分量!”
“嗯,”易君恕点点头,“伯雄想得比我周到,如此最好。”
“那么,”邓伯雄恳切地望着他,“还要借兄长之才,写就此书,如何?”
“好,愚兄责无旁贷!”
“拜托了!我先回锦田一趟,把此事禀报太公,今夜二更,再来接兄长!”
邓伯雄和他紧紧握手,然后匆匆离去,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他要调集武装,作好充分准备。
人们都走了,客房里只留下易君恕,还有觐廷书室的邓老夫子。
老夫子默默地取过文房四宝,拈起水注,在砚台上点了几滴清水,手持墨锭,一边缓缓地研磨,一边望着易君恕说:“易先生这一篇文章,抵得上十万人命啊!”
易君恕抬头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已是红日西斜,二更天之前,这封请愿书必须完稿,他提起笔来,觉得有千钧重量。自己有生以来,二十八个春秋都被书生空议论消磨而去,如今始作有用的文章,这篇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言辞该如何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