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不然……”方儒猛地一震,“你们要怎么样?”

“若大人与百姓为敌,我们……”易君恕昂首挺胸,逼视着方儒,“今日便在这青山湾决一死战!”

“啊!”方儒突然一个战栗,他相信,如果他果真迈出了那一步,这些百姓就敢于和他拼命!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啊!”九公眼含热泪,抖动着雪白的胡须,望着方儒说,“请大人回师!”

邓菁士、邓伯雄和全体乡民齐声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请大人回师!”

这震天撼地的喊声,使方儒惊心动魄,难以自持,他颤抖的两手接过九公高举的请愿书,仰天长叹:“唉!兵行不义,师出无名,宁可丢官,也不忍害民!”

两眼热泪涌流出来,方儒骤然转身,把手一挥,“掉转船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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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谁家天下

“广丙”号掉转船头,驶出青山湾,没有往东返回九龙湾,而是向西穿过零丁洋,转入珠江口,径直开赴广州。

船抵白鹅潭,方儒不带一兵一卒,只身上岸入城,赤裸臂膊,背缚荆杖,怀揣新安乡民的请愿书,长跪于辕门,求见两广总督。

当值的巡捕飞报总督,谭钟麟骤然一惊,命传唤方儒进来。

“大人!”方儒踉跄奔到他面前,“扑通”跪倒,“卑职没有尽到弹压之责,有违军令,任凭发落!今受新安十万乡民所托,将请愿书呈上,请大人垂察!”

说着,双手将请愿书高高举过头顶。

谭钟麟接过那副摺子,沉甸甸仿佛有千斤重量。王存善给他递上放大镜,谭钟麟接过来,把视力微弱的一双老眼凑到请愿书前,极其吃力地审阅一遍,半晌没有言语,脸上那蛛网似的皱纹拧成一团,双手颤抖了。

“大人……”王存善从他手里接过请愿书,粗粗浏览,不禁心惊肉跳,说道,“总理衙门奉诏下令派兵弹压,英国领事天天来函来电催促,大人千万不要对那些莠民动了恻隐之心!不然,闹出乱子来,怎么交代?您说过,对待百姓,切不可放下手中的鞭子……”

“民不忍去国,国何忍弃民?我们总不能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去归附洋人吧?”谭钟麟深深叹息,无可奈何地挥挥手,“罢了,愿归哪一边,由他们自己选择吧!方儒,本部堂恕你无罪,你率领战舰,速速回营!九龙城不在《专条》所载的拓界范围之内,那里还是我们的,要好生驻守,大清国的一寸土都不可再丢失了!”

“是,谢大人不杀之恩!”方儒拜了两拜,站起身来,“大人保重,卑职告辞了!”

“等一等……”谭钟麟却言犹未尽,还有话要说。他起身离座,颤巍巍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抚住方儒的肩膀,两手在颤抖。那双被层层皱纹包裹着的昏花老眼紧盯着方儒,滚出两串浑浊的泪珠,叫了声:“方儒啊……”声音哽咽了。

“大人,大人哪!”方儒的热泪夺眶而出,“大人,我知道您心里比卑职还要苦,身为大清国的封疆大吏,您舍不得那些百姓啊!”

“事已至此,又可奈何!”谭钟麟叹息道,“方儒,你……记住我的话:大清水师,没有朝廷诏令,不得与英夷开战;而百姓要抗英,你们宜劝而不阻、制而不打,无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准对乡民使用武力,切记,切记!如果你们伤害一名百姓,本部堂惟你是问!”

“大人,卑职记下了!”方儒泣不成声,“卑职替新安十万乡民,谢谢大人的恩典!”

青山湾方儒回师,使太平公局免除了后顾之忧,士气大振,各乡各村加紧筹集给养,训练壮丁,准备与英军决战。屏山村后的校岭山练兵场上,终日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4月13日夜,太平公局的几位首领手提火水风灯,陆续来到屏山觐廷书室。

楼上客房里,紫铜三嘴油灯下,长案上铺开一张手绘的地图,四周围坐着易君恕和邓菁士、邓伯雄、邓植亭、邓仪石、邓芳卿,以及泰亨文湛全、上水廖云谷、粉岭彭少垣、丙岗侯翰阶,共商抗英大计。

“君恕兄果然神策妙算,不费一枪一弹,便挫败了方儒,”邓伯雄兴奋地说,“这是一个旗开得胜的好兆头!”

易君恕肃然道:“这不是什么神策妙算!新安百姓义感天地,而方儒天良未混,此策才可生效;如果以此对付英军,则全然无用,那就要靠真刀真枪地厮杀了!”

觐廷书室大门外,朦胧的月光下,一个黑影从屏山河方向朝这边匆匆走来,到了门前,抬手去拍门钹。

“什么人?”书室更楼上的更练“哗啦”一拉枪栓,厉声喝道。

“哦,别开枪……”那黑影悚然一个愣怔,急忙说,“是我,自……自己人……”

书室的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了,邓老夫子站在门里,借着门旁灯笼的光亮端详着那个人:“噢,是莫先生?”

“是啊,老夫子,打扰了!”老莫不待他邀请,便迈步走进了书室大门,眼睛不停地向四处张望。

“莫先生深夜到此……”老夫子望着他那左顾右盼的样子,迟疑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这几日我未见到菁士先生,想找他叙谈叙谈,”老莫说,“听说他到觐廷书室来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聚会啊?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

说着,那双滴溜溜的眼睛瞄着楼上客房亮着灯光的窗户。

“呃……”老夫子不觉心里一动,暗想,这位莫先生未接到通知却如此急切地来参加聚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邓菁士在这里,让不让他上楼?心中思索片刻,便有了主意,说,“莫先生,那不是什么公事的聚会,菁士的父亲诞献公辞世二十六年的忌日快要到了,他在和几位族人商议,届时要到屯门的墓地隆重祭奠,这是我们邓家的事,先生恐怕不便参加吧?”

“那是,那是!”老莫嘴里答道,神色却半信半疑。

“那么,莫先生暂且请回,有事明天再找菁士谈,好不好?”老夫子几乎是在下逐客令了,只是语气上还尽量保持客气,“反正你们都住在厦村,到家里找他更方便。”

“哎,我找他谈的可是关乎抗英的大事,”老莫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要不,我就在这里等等他?”

老夫子暗暗叫苦,不好再赶他,只好说:“也好,就请莫先生到我房里坐一坐!”

老莫跟着他走进了教书先生的居室。这里满墙字画,满架图书,八仙桌上一盏三嘴油灯,摆着文房四宝和几册线装书,《幼学琼林》、《唐诗析义》之类,都是课徒的教材。旁边还有一瓮陈酒,一碟花生米,显然这位老夫子在吟哦之余,还有杜康之好。

两人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了,老夫子拿出着香烟请他吸,自己则端起水烟袋,用纸媒子点着了,一边“呼噜噜”地吸着,一边在琢磨着这位不速之客。

老莫像是随便闲谈似地说道:“老夫子,昨天乡亲们在青山湾把大清国的军舰挡了回去,真是了不起啊!”

“那是乡亲们的骨肉之情打动了方大人!”老夫子感叹道,“毕竟都是中国人啊,谁愿意帮助鬼佬屠杀自己的同胞呢?”

“当然,当然,”老莫言不由衷地附和道,翻翻眼睛,又说,“可是,能够用嘴皮子说得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倒也不容易,看来我们这乡野之中也确有能人啊!我听说,出头露面的是一位年轻人,面不改色,口若悬河,舌战方儒,讲的还是一口官话,而我们厦村的人却都不认识他……”说到这里,他的两颗眼珠紧盯着老夫子,“那个人,他——从哪里来的?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