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上亚厘毕道总督府办公室里,明亮的校形吊灯下聚集着香港军、政、警最重要的几位长官:现任驻港英军司令Gascoigne、汉文译名加士居,辅政司骆克和警察司梅轩利,正在聆听总督的指示。
卜力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连日来的劳累使他消瘦了许多,眼泡松松地垂下来,眼角又增添了几道纹路,前额的发际也似乎向头顶有所推进,年届五十九岁的总督已经显出几分老态。然而他的精神状态依然非常好,那双眼睛虽然眼白布满了血丝,淡蓝色的眸子仍不失光彩,鹰钩鼻下的一撮小胡子也还是弯弯地翘着,那是他顽强的大不列颠性格的象征。
“我们将在三天之后升起新租借地的第一面英国国旗,标志着那片土地正式归附于女王陛下的版图。为了这一天,窦纳乐公使从去年4月开始和中国总理衙门谈判,骆克先生从去年8月开始深入租借地进行调查,我在去年11月上任之前就已经介入此事,索尔兹伯里首相和张伯伦大臣从头至尾给予了极大关注并且不断地发出重要指示,直到现在,我们大家付出了整整一年的艰苦努力,终于胜利在望了。”总督的语调充满成功的自豪,转身看着地图,右手的食指指向大埔墟旁边的那个红色的圆圈,“国旗将在这里升起,这是我们早就选定的地方,虽然在建造第一座警署的过程中遇到一些挫折和困难,但我们决不会向那些反抗分子妥协,我已经作出的决定决不改变!为了确保4月17日升旗仪式的顺利进行,我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我这里指的是军事措施。我们占领新租借地的第一个目标是大埔,第二个目标是元朗,牢牢控制住濒临海岸的东西两端,我们就掌握了整个新租借地。从战略上考虑,吐露港为主攻阵地。从九龙东部,经红磡至九龙城,再向西贡进发,直到吐露港,沿线调动海军并且部署陆军兵力,是为攻击大埔的东战线;从九龙西部,由旺角经大角嘴海边至荔枝角、九华径,翻过山坡,穿过山谷,通往大鹏湾的沙田海峡,经沙田的大围、火炭、狗肚,至吐露港海岸,部署陆军作战以及后援供应线,是为攻击大埔的西战线。”
随着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总督胸有成竹地作出了军事部署。如果说,半年前刚刚上任之时,他对这片陌生的土地还几乎一无所知,还觉得地图上那些中国式的古怪地名非常拗口,那么,半年之后则已经如数家珍。其实,总督本不必如此详细地为部队规定进军路线,他只是驻港英军的挂名总司令,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去做。但卜力不容许别人忽视他的总司令头衔和海军中将军衔,他要充分显示自己不仅是香港的最高行政长官而且是最高军事统帅的权威和自豪,这一点,无论对于加士居,还是对于骆克和梅轩利,都是必要的。“在完全控制大埔之后,”他接着说,“我们将以此为基地,向西推进,占领元朗、厦村、屏山一带……”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一带恰恰是抵抗分子的老巢,”骆克插话道,“他们的‘大平公局’设在元朗墟,首领人物邓菁士家在厦村,邓伯雄家在锦田,而屏山的觐廷书室则是他们经常秘密集会的据点。我本来打算把元朗作为第一个占领目标,然后自西向东推进,但是考虑到那里的敌对势力比较顽固,而且舰艇在深圳湾登陆也不如吐露港方便,所以只好颠倒过来了。”
骆克作为最早插手新租借地事务的港府官员,他远比总督更多地接触到那里的实际情况,也更多地看到接管的困难,所以一开口总难免涉及不利之处,并且在无意之中透露出这样的信息:总督的部署实际上出自他的谋划。
这番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我是权衡了全局之后,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总督的小胡子抖了抖,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而不是畏惧敌对势力的顽固,在占领了大埔之后,我们将迅速地征服元朗、厦村、屏山和锦田,抓获几名农民首领是轻而易举的!”
“是,阁下,”骆克赶紧附和,“这一点,我确信不疑!”
“阁下,我渴望早日占领屏山!”梅轩利雄心勃勃地说,“那里的觐廷书室是一幢非常完美的古典建筑,可以作为我们的作战指挥部。它后面不远的山岗是建造警署的理想位置,到那时,我将立即着手实现这个夙愿,击碎中国人关于‘风水’的神话!”
加士居少将一身戎装,抬起戴着雪白的手套的右手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平静地听着他们的发言,并不去插嘴。在他眼里,骆克根本不懂军事,梅轩利手下的那些警察也只能摆摆样子,香港政府的真正支柱是他这个英军司令,今天总督专门讲军事,就是对此最明确的诠释,他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
“报告阁下,”秘书匆匆走了进来,“迟孟桓先生求见!”
“迟孟桓?”卜力听到这个名字,猛然想起他那天晚上狼吞虎咽地分享“盖瑞”的晚餐的下贱样子,心里泛起一阵厌恶,瞥了一眼梅轩利,说,“迟孟桓不是你的‘助手’吗?他似乎到这里来得太频繁了,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接见一个中国商人!”
“呃……”梅轩利一愣,迟孟桓一向都是有事先向他报告,这次怎么跨过了警察司直接求见总督?看来,自己对此人的投机钻营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心里也感到不悦,“阁下,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求见你……”
“他说,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总督!”秘书说。
“嗯?”卜力立即改变了主意,“让他进来!”
“是!”秘书转身去叫迟孟桓。
其实,迟孟桓就等在门外,总督刚才那番不耐烦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时至今日仍然称他为“中国商人”,真是令人寒心透了。但是,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听到总督的呼唤,他还是赶紧跨进门,心慌意乱地抬头看去,见几位要员都在这里,更不知如何是好,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报告总督阁下、司令阁下、辅政司阁下、警察司阁下!”一连串的“阁下”都祷告一遍,生怕哪炷香没烧到,得罪了任何一位都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他直接投靠的警察司梅轩利,按官衔不得不排在最后一位,更使他惴惴不安,“阁下,”他小心翼翼地望着梅轩利说,“我先到了警察司,找不到阁下,因为事情紧急,所以就只好……”
“哦,这没有关系,”梅轩利作出大度的姿态,原谅了他的僭越,急切地问道,“你又得到了什么情报?”
“我的‘眼线’从厦村赶来报告说,他亲眼看见各乡的农民武装都朝东边开去了,”迟孟桓赶紧说,“我估计,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大埔……”
“估计?可能?”卜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我需要知道的是事实,而不是你的猜想!”
“是,阁下,”迟孟桓的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心里像有一根鼓槌在猛擂乱敲,“我猜想……啊,不,我敢断定他们是要袭击大埔的警署,上一次我和警察司已经领教过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外一阵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一名“红头阿三”踉踉跄跄地奔进来,红头巾泥污不堪,身上的绿色警服剐了许多裂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那副样子就像迟孟桓上次死里逃生赶回来报信的窘境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