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刹那间,化整为零的英军看清了目标,步枪、冲锋枪一齐喷出了火舌,喊叫着冲了上去!这些远离本土的殖民军,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一个小时之前几乎陷入了全军覆没的绝境,侥幸随着伯杰逃离了九死一生的谷底,他们知道,后退只有死路一条,只有攻上山顶,才有可能转败为胜,现在分明已经胜利在望,人人杀红了眼,向山头发动猛攻!

同一刹那间,在山顶指挥战斗的邓菁士和邓伯雄发现了自己的失误!

“伯雄!”邓菁士叫道,“怪不得鬼子的枪声一直不断,他们偷偷地上山来了!”

“打!”邓伯雄怒喝道,“给我狠狠地打,决不能让他们攻上山头!”

闪电熄灭了,山头阵地却成了一片火海,即将攻占制高点的英军突然败退下来,伯杰眼看他自己苦心经营的策略就要功亏一篑!“不许后退,违令者枪毙!”他高喊着,举起手枪,“啪啪啪”一梭子子弹打过去,后退的英军应声躺倒了好几个!败退的颓势立即被止住了,英军疯了似地向山头扑过去,凭借先进的武器,发动猛烈的攻势,一条条火舌喷向山顶,抗英乡民渐渐抵挡不住,一个又一个中弹伤亡……

空中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激烈厮杀的山头阵地,邓伯雄猛然发现,自己的身旁已经尸横遍野,还活着的、正在射击的乡亲们一个个都成了血人!

“鬼佬们!有你无我,有我无你!”他大喝一声,从山石背后一跃而起,“杀啊!”

一颗子弹“嗖”地向他飞来,击中他的左臂,邓伯雄一个踉跄,跌倒在山石上!

“伯雄!”邓菁士向他猛扑过来,扯下脖子上的围巾,给他裹住伤口。

闪电稍纵即逝,头顶响起滚滚沉雷,和密集的枪弹声交织在一起。

邓伯雄扶着邓菁士,牙关一咬,又挺立起来!

“大哥,快打呀!”他喊道,“鬼子已经上来了!”

“伯雄!”邓菁士一把拉住他,“我们的人伤亡太重,要保存实力,不能再打了!”

“什么?”邓伯雄怒吼道,“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撤!”

“我不能让大家一起送死!”邓菁士命令道,“撤,快撤!”

呜咽的螺号吹响了,刹那间兵败如山倒,抗英乡民像一股血色瀑布,从山顶倾泄下来……英军乘机攻上山头,占领了制高点……

凌晨,加士居少将率英舰“荣誉”号在深圳湾登陆。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深圳湾沿岸的沙江一带虽然遍插旌旗、贴满标语,却并无重兵把守,仅仅是为了迷惑英军而制造的假象而已。少将微微一笑,他为自己的精明而感到自豪,昨天成功地组织了大埔之战,一举打退抗英武装的偷袭,现在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他们的后方,他们精心策划的“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完全失算,反被加士居巧妙地利用!

加士居率领英军长驱直入,向元朗平原推进:轻取厦村、屏山,并立即派兵前往青山、大榄,封锁从青山湾到深圳湾的西部海岸,切断抗英武装的后路。

天色微明,梅轩利和迟孟桓带着十余名“红头阿三”,陪同加士居少将和摩利士上校来到屏山。

少将悠然地浏览着晨曦中的山光水色、宝塔古祠,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不懂中国人所说的‘风水’,但也能够感觉到这片依山傍海的村庄的迷人之处,”他抬起手来,扶了扶金丝夹鼻眼镜,向旁边侧过脸去,“看来,梅上尉的眼力不错,你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谢谢阁下的称赞,”梅轩利得意地笑道,抬手指着村后的山岗,“阁下请看,警署将建在那座山上,我们马上就可以动工了!”

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被端着刺刀的“红头阿三”驱赶到觐廷书室门前的空地上。他们看到,半个多月前从这里狼狈逃窜的梅轩利和迟孟桓又神气活现地回来了,一双双眼睛闪射着无声的怒火。

加士居在军队和警察的簇拥下走到人群的前面,登上书室门口的台阶,向乡民们训话,由迟孟桓译成汉语,高声宣布:“大英皇家军队自即日起接管屏山,尔等居民须遵守一切法令,敢有抵制者,必遭到严惩!今将觐廷书室辟为英军指挥部,其中一切闲杂人等,限令立即撤离,不得有误!”

迟孟桓站在加士居旁边,一句一句地鹦鹉学舌,指手画脚,趾高气扬,俨然成了英军的代表。训话完毕,正要陪同少将和警察司进入觐廷书室,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上。

“阁下,”他立即对梅轩利说,“你看,林若翰家的小丫头……”

“噢?”梅轩利一愣,下了台阶,迈着“咔咔”的皮靴,朝人群中走去,一步步逼近了站在乡亲们中间的阿惠。

“没错,就是你!”梅轩利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阿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阿惠的心脏怦怦地跳,半个月之前梅轩利搜查“翰园”的情景又重现了。不,这一次,她身边没有宽叔,没有小姐,梅轩利直截了当地冲着她来了,她该怎么办?

乡亲们焦虑地望着阿惠。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并不认得阿惠,但是,这个大姐仔穿着和他们一样的衣裳,操着同样的方言,无疑是他们的乡亲,不禁替她捏着一把汗。

“我在问你,”梅轩利逼视着她,“到这里做什么来了?”

“给我的阿妈和细佬出殡,”阿惠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句充满仇恨的话,一想到惨死的阿妈和小弟弟,她什么也不怕了,“阿妈和细佬都死在你们手里!”

“噢,你还是抵抗分子的家属!”梅轩利心里一动,突然厉声喝道,“易君恕就是被你们放走的!他现在在哪里?”

乡亲们的心悬在了胸口上。他们亲眼看着易先生从这里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哪想到鬼佬就来了,要抓易先生!大姐仔,你的嘴可要严,千万不能说出去噢……

“我不知道!”阿惠昂起头,对梅轩利说。她想起那次梅轩利到翰园搜捕易先生,小姐就是这么回答的,对,随你怎么追问,阿惠只有这句话!

“你不知道?”梅轩利当然不会相信,转过脸去,把手一挥,“逮捕她!”

加士居身边的十几名印警应声忽地扑了过来!阿惠慌了,香港人都知道“红头阿三”心毒手狠,谁要是被他们抓住,不由分说就是剪辫子、抽“九尾鞭”,那个罪比死还难受!抓到阿嫂、大姐仔,他们还会兽性大发……啊,不,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匆忙之中,阿惠不顾一切地撒腿便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逃,逃出去,宁死也不能……

阿惠太糊涂了!她的身后是十几名警察、几百名英军,人人荷枪实弹,一个单薄、柔弱的大姐仔怎么能逃得出去呢?刚刚跑了十几步,梅轩利便从容地举起手枪,“啪!”地一声,阿惠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乡亲们震动了,人群中一片感叹唏嘘,夹杂着低低的饮泣,在军警的枪口威逼之下,人们连哭都不敢放声了。

“你们看见没有?胆敢反抗港府,就是这样的下场!”迟孟桓耀武扬威地登上台阶,“你们这个地方,是抗英分子的据点,无论他们藏在哪里,都要逮捕归案,藏匿不报者,视为同罪,一律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