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宽早就看出来了,可是他不敢问小姐,也不敢对牧师说,眼看着小姐茶不思,饭不想,脸上一天天消瘦,身材却一天天失去了往日的苗条,这可怎么办啊?阿宽真是急死了,他怕牧师看出来,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个月,失了势的牧师天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并没有发现女儿有什么异常。可是那天,那打素医院的医生来给牧师看病,朝小姐看了一眼,说了句不该说的话:“祝贺你,林牧师,翰园的第三代人就要诞生了!”
牧师当时就惊呆了!医生走了之后,他对小姐大发雷霆:“这是林氏家族的耻辱,是对基督教义的亵渎!易君恕已经害得我落到现在的地步,难道还不够吗?你们还不肯放过我,把我最后的一点脸面也剥个精光,让我怎么面对社会?堕掉它!这个孽胎必须堕掉,决不能生下来,玷污了翰园!”
“不,dad,”小姐吓得发抖,她跪在牧师的面前,苦苦地哀求,“原谅我吧,dad,我不能,我不能……”
“堕掉它,跟我走!”牧师怒吼着,“我们已经不能在香港立足,只有走,回到英国去!”
“Dad,不!我不走!”小姐哭着说,“我要在这里等着他……”
“他回不来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了!走,跟我走!”
“不……”
“非走不可,把这个孽胎堕掉!”
“不,dad,我不啊……”
小姐扑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浑身都在发抖!
阿宽的心碎了……
“牧师!”阿宽“扑通”给他跪下了,“牧师,你不能这样!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啊?你一向慈悲为怀,怎么也狠得下心肠?小姐的命就够苦的了,人间的不幸全让她摊上了,你难道还要把她逼死吗?这孩子是我亲手把她带大的,为了她,我在翰园当了十六年的牛马!十六年啊,你对她的好处,我阿宽也抵上了,你要是嫌她给翰园丢了脸,就让她跟我走!你不要她,我要,她本来就不是你们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牧师,咱们的缘分尽了,该分手了!”
老牧师什么时候见过阿宽这么跟他说话?没有过,从来没有过,在他眼里,这个弯腰驼背、面色黧黑的阿宽是个生就的奴才,永远点头哈腰、低声下气,主人的需要是他的一切,他完全为主人活着,没家没业,没有财产,没有权力,没有地位,甚至也没有思想情感,是一架任凭主人操纵的机器,可是今天,阿宽竟然挺起了胸膛,敢于对主人说这种话了,“缘分尽了,该分手了!”
“宽叔!……”倚阑扑倒在阿宽的怀里,这一老一小抱头痛哭,“咱们走,咱们该走了!”
老牧师愣了,这不是十六年前的情景吗?十六年过去了,牧师老了,倚阑长大了,十六年的梦做到了头,“她本来就不是你们林家的人,你放了她吧!”
“你们……离开翰园到哪里去?”牧师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哑哑的,“没有房子,没有工作,阿宽,你什么也没有……”
“牧师,这香港虽小,天地也大着呢,”阿宽说,“只要我阿宽还有一口气,就什么都不怕,无论到哪里再去当牛做马,我也要养活她!”
“可是,她……她现在这个样子……”牧师喃喃地说,像是在问阿宽,又像是在问自己,“你怎么向社会交代?”
“交代?我跟谁交代?这个世界上,伤天害理的事有多少?屈死的好人有多少?谁又跟我交代过?”阿宽说着,说着,两眼的泪珠就啪嗒啪嗒往下掉,眼前就好似看见了倒在中环码头上的阿炜兄弟,看见了关在维多利亚监狱里的易先生,“易先生是好人哪!他留下的骨血,是我们中国人的后代,谁也别想毁了,谁也别想!”他搀着倚阑站起来,“小姐,走吧,咱们走了……”
他搀着倚阑往外走,一步一步,走得那么艰难。
牧师愣愣地站在那里,那张脸像是木雕泥塑,连眼皮也不会眨了。他一定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倚阑和阿宽会从翰园走出去,这个家就这样拆了,散了……
阿宽听到了身后传来牧师急促的喘息声,倚阑也听到了,她站住了脚步,向牧师回过头去:“Dad,你保重自己……”话还没说完,就被哭声打断了……
“倚阑!倚阑……”牧师突然喊出声来,那声音还像过去那么亲切,只是比过去更苍老了,更沙哑了。
阿宽和倚阑都站住了,回头望着牧师,毕竟相依为命十六年,从今天起就分手了,哪有那么容易!
“你们走了,翰园空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有了女儿,也就没有了家,什么都没有了……”老牧师愣愣地说,他那双蓝眼睛茫然地朝前望着,大胡子颤抖着,两只手像干树枝在摇晃,看他那副样子,就像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不,不!我不能没有倚阑,不能失去女儿!”他突然放声大哭,伸开了两手,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抱住了倚阑,“我的孩子,我的女儿,爸爸需要你,爸爸不能没有你!”
唉,十六年来,人和人的恩恩怨怨,经历了几番回合?这个世界上,最狠最毒的是人心,最苦最惨的是人心,最热最软的也是人心,一颗血肉的心,十六年撕裂了又愈合,愈合了又撕裂,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
阿宽思前想后,翻肠搅肚,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在那疯长的草地上,一站就是半天,像傻子似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呢?倚阑小姐一天天要临产了,易先生的死期也一天天临近了,老牧师的声威如今是一落千丈,自身难保,救不了易先生了,何况一名华人奴仆阿宽呢!阿宽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条苦熬了五十年的低贱的命和流不完的眼泪,如果不是丢不下倚阑小姐和小姐腹中的娃娃,他早就一闭眼跳进滔滔大海,这个人间还有什么可留恋啊?可是,倚阑小姐扯着他的心,易先生的骨血扯着他的心,他不能死,还得陪着这两代苦孩子熬下去,直到不定哪一天他“扑通”倒下去再也起不来,到另一个世界去见阿炜兄弟,他也就问心无愧了……
小楼的客厅里,林若翰刚刚打完了“德律风”,话说了很多很多,已经口干舌燥。对方把线路挂断了,他只好叹息着,挂上了话筒。他朝院子里站在荒草丛中的阿宽看了一眼,又是一声叹息。转过身去,蹒跚地走向楼梯。
翰园接连不断的巨大变故使老牧师遭受了有生以来最沉重的打击。他那脆弱的心脏好几次濒临衰竭,恍恍惚惚地到另一个世界转了好几道,却都又奇迹般地活过来了。据阿宽说,那是因为那打素医院的医生抢救得及时,他们整日整夜地守在牧师的病床前,用高明的医术把他起死回生。对此,林若翰当然感激不尽,但他更坚信,挽救他的生命的是上帝,医生只不过是上帝的手。现在还不到上帝召唤他归去的时候,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里都没有他的位置,上帝把他送回了人间。经历过几次死亡,老牧师的心境反而越来越平淡了,想想自己过去的急功近利,仿佛已是前世的事。唇枪舌剑的定界谈判,和勘测人员一起丈量土地,那是牧师该做的事情吗?为了一个太平绅士的虚衔,自己竟然那么狂热地去苦苦追求,噩梦醒来却是一场空。今年元旦,总督新任命了一批太平绅士,自然是不会有他林若翰了。当他看到报纸上公布的太平绅士名单,心里倒也坦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须去追求,没有渴望,也就没有失望。自己什么都不是,还是一名牧师,还是上帝的仆人,对于一个基督徒来说,这就足够了,难道不比那些如过眼烟云的官职和权位更质朴、更永恒吗?当年威震世界的法国皇帝拿破仑,最终一败涂地,只身被放逐到南大西洋圣赫勒拿岛上,他在临死之前说过一段至为真诚的话:“我曾经率领过百万雄师,可现在连一兵一卒都没有了;”我曾横扫三大洲,建立雄霸天下的大帝国,可如今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我远比不上拿撒勒的木匠之子耶稣基督,他没有一兵一卒,也没有占领过分寸土地,可是,他的国家却建立在人心里,他已经赢得了千千万万的心灵,使他们心甘情愿为他牺牲,为他服务,并且把他的福音传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