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老牧师看破了一切浮华虚幻,重新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一心一意地侍奉自己的主,以耶稣基督为榜样,去解救多灾多难的人类。

而这个世界上,不幸的人太多了,现在迫切需要他来解救的,是他的女儿倚阑和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小生命,还有一言难尽的易君恕。

林若翰在花甲之年突遭横祸,自易君恕始。如果没有1898年夏天的北京之行,如果没有在谭嗣同的莽苍苍斋与这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的邂逅,如果没有在马家铺火车站的再度重逢,也就没有了后来的一切。可是,已经走过的历史又怎么能够重写呢?毕竟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易君恕避难香港,却又卷进了抗英暴动,这一次无可逃遁了,他害了自己,也害了林若翰和倚阑。易君恕是林若翰平生最赏识的年轻人,最亲密的忘年之交,却又是毁了他的全家、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祸根!他曾经在盛怒之下诅咒易君恕的忘恩负义,不可遏止地要向港府告发易君恕逃亡的线索,但终于又没有迈出那一步,被倚阑阻止了。其实阻止他的不是倚阑,而是基督的声音。主说:“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倒要爱仇敌,也要善待他们,并要借给人不指望偿还,你们的赏赐就必大了,你们也必作至高者的儿子,因为他思待那忘恩的和作恶的。你们要慈悲,像你们的父一样。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人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基督宽阔的胸怀使林若翰感到惭愧。以往他所给予易君恕的一切救助,都是基督徒的本分,难道指望对方偿还吗?何况身处危难之中的易君恕不但无力偿还,而且仍然需要他的救助。“要爱仇敌”,“恩待那忘恩的和作恶的”,纵使易君恕辜负了他,他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使命。更有甚者,那个“忘恩和作恶”的“仇敌”,正是女儿倚阑的所爱,她的腹中正孕育着易君恕的骨血,将爱与恨、亲与仇揉作一团,血缘难断,情缘难离!为了女儿,为了那个尚未出世的小生命,老牧师抛却前嫌,又在为易君恕奔波,要把他从死神的手中再一次夺回来……

他步履艰难地上了楼,朝女儿的房间走去。

倚阑已经临近分娩,往日的娉婷少女如今步履蹒跚,沉重的负担使她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正是需要有人照拂的时候,她的身边却再也看不到阿惠,那个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女佣再也不会回到“翰园”了。

此刻,倚阑仰卧在床上,隆起的腹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伏。她的双手捧着一个还没有打开的中式信封,两眼凄楚地凝视着。听见脚步声,她像是从梦中惊醒,迫不及待地望着走进房间的林若翰:“怎么样?dad,有希望吗?”

“唉!”林若翰未曾说话先是一声叹息,“我给参加陪审团的几位朋友打了‘德律风’,他们都很冷淡。这也难怪,易君恕本人拒绝聘请律师,在法庭上也拒绝答辩,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他根本不承认自己有罪,不接受英国法庭的审判!”

“这是我预料到的……”倚阑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审判他的就是英国法庭!”林若翰摇头叹息,“他的一言不发倒使得审判没有遇到任何阻力,陪审团一致认为证据确凿,罪名成立,同意判处死刑。最高法院的判决已经是终审判决,没有改判的可能了!”

“那么……”倚阑抬起手背,抹着脸上的眼泪,“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除非当事人不服判决,向英国枢密院司法委员会上诉……”

“噢?”倚阑的泪眼骤然闪烁着一线希望,“Dad,那就赶快让他上诉啊!你在伦敦也有许多朋友,请他们想方设法和枢密院斡旋,我们不惜一切代价!”

“易君恕仇视英国政府,他是不会提出上诉的!”林若翰说,“而且,即使上诉,也毫无疑问会被驳回。接管新租借地依据的就是枢密院的法令,枢密院又怎么会同情一个抵制这项法令的中国人?不可能,完全不可能!”

“哦,哦……”倚阑泪如泉涌,颤抖的两手掩面而泣,那个信封从她起伏的腹部飘落下来。

“嗯?”林若翰看见那个信封,弯腰捡了起来,“这封信是……”

“他的信,从北京寄来的,”倚阑抽噎着说,“去年春天就收到了……”

“什么?”林若翰一愣,“你为什么把它扣下了,没有交给他本人?”

“我……”倚阑痛苦地垂下睫毛,“Dad,你就别问了……”

“唉,你呀,”林若翰咽然叹息,“现在想交给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