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山由于地理环境优越,水陆交通便利,成为附近一带乡村的中心,从深水涉沿西部海岸到后海湾,再加上腹地八乡一带,共39个自然村落组成一个“约”,名为“达德约”,办公地点设在屏山,称为“达德公所”,也就是我所见到的这座老屋。就在1899年港英武装接管“新界”之时,达德约39村的乡民联合起来,募集款项,购买枪支弹药,组织青壮男丁,抗击侵略者,遭到港英军队和警察的残酷镇压,许多抗英志士流血牺牲。国恨家仇埋藏在心底,屏山人集资修葺“达德公所”,为抗英义士刻石立碑,一一记下烈士、烈妇的英名;又在近旁兴建“英勇祠”,配享祭祀,让子子孙孙永远不要忘记那血写的历史。
“达德公所”和“英勇词”刺痛了港英政府的神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港府将毗邻屏山的天水围辟为新市镇,乘此机会,借口“市政建设需要”,下令填平了屏山河,周围的农田也垫高五六米,建起一片高楼。从此,屏山三围六村的天然排水系统遭到彻底破坏,山洪、雨水和生活废水无以排放,地势低凹的“达德公所”和“英勇祠”惨遭水淹,虽用一台水泵终年抽水,也无济于事,屋内污水深达数尺,一面后墙已被腐蚀损毁,整个建筑也岌岌可危!
百年岁月在我眼前重现。怀着沉重的心情注目那一潭死水的深处,抗英义士纪念碑依稀可见,上方一块横匾镌刻着四个金色大字:“忠义留芳”。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竟被浸泡在污水之中,激愤的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在文物荟萃的屏山,历尽劫难百年不倒的老屋“达德公所”和“英勇词”,“忠义留芳”的抗英义士纪念碑,无疑是最具历史意义的文物,却不但被港英排除在“文物径”之外,而且处心积虑,必欲将之淹垮、摧毁而后快,以销毁屠杀中国人民的罪证。然而,血写的历史,水冲得掉吗?
这块纪念碑是1939年重修“达德公所”时刊立的,上面记载着的烈士、烈妇姓名,屏山乡八十一人,横洲乡三十三人,沙江乡十八人,长莆乡一人,下岸乡三人,鞍岗乡一人,上村乡四人,元岗乡四人,台山乡五人,鳌磡乡六人,山下乡五人,管乙乡五人,怀德乡三人,锦田乡一人,西路囗家三人,共一百七十三人,姓氏包括邓、林、陶、苏、李、蔡、黄、梁、杨、洪、薛、郑、冯、庄、陈、曾、关、何、胡、莫、彭、简、黎、骆、张、程、房、许共二十八姓,以邓姓最多。其中有些烈士姓氏不详,仅录下“阿英”、“阿珠”这样的乳名,有些烈妇连个正式名字也没有,如“邓门梁氏”、“苏门黄氏”等等,这是当时对已婚妇女的习惯称呼,而“兴娇林姑”、“连喜蔡姑”、“群妹黄姑”则是一些年轻姑娘的名字,死难时尚未出嫁,还保留着娘家的姓氏。每一个名字代表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当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强占他们的家园之时,这些农夫、农妇、农女拿起火铳、大刀、长矛甚至菜刀,与称霸世界的英国殖民军血战,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乡民们的抵抗运动终归于失败,英军占领了屏山,随即在乡民们视为“风水宝地”的屏山岭修建了两座建筑:警署和理民府,居高临下,虎视眈眈,威慑着被“征服”的百姓。那警署的红色瓦顶令乡民们触目惊心,强盗横行,豺狼入室,屏山的“风水”被破坏殆尽!邓圣时老人和我一起站在他所居住的四层楼阳台上,注视着那如巨石压顶的警署,对我说:“这块巨石,已经在屏山人心上压了将近百年。要说是风水,它就是风水;要说是心理,它就是心理;要说是政治,它就是政治;而说到用途,它是和我们为敌的,用来镇压我们的。这是我们屏山立村八百年来最大的耻辱!”老人把话说尽了,显然他并不十分笃信“风水”,而对当年那场流血斗争进行了深层的剖析:心理、政治、军事,说到底,是一个国家侵略另一个主权国家,一个民族压迫另一个酷爱和平的民族,强权政治、海盗手段,完全违背国际公理、人类道义,它又怎么能真正把中国人“征服”呢?屏山岭下,“英勇词”中,那“忠义留芳”纪念碑上一个个血写的姓名便是最好的证明!
当我从邓圣时老人手中接过纪念碑碑文的复制件,如获至宝,急切地拜读那被岁月湮没的姓名。我以为,这就是从大埔之战到吉庆围之战全部死难烈士的名单,就是鸡公山下的“义家”所掩埋的血肉之躯的名单。但是我错了,碑上只有一百七十三个名字,而在“新界”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烈妇的数目则数十、数百倍于此也不止,英勇词中祭祀的死难者只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连姓名也没有留下来,青山处处埋忠骨,与这片浸透鲜血的热土共存了。
若干历史事实的考订与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