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裂

作者:霍达

最好黄花开放后,陶然醉读归来辞。

烈士暮年,劫后余生,作淡泊之人,出苍凉之语,“今吾犹是故吾身”,“黄种魂醒初认夏”,“愿从吾党证前因”等句,隐隐可见壮心不已,无愧无悔。伍氏事迹因时间跨度较大,没有在小说中以真人真事采用,但因资料珍贵,也录以留存,供后人追念。

又据刘崇先生《港英在新界秋后算账》一文中所载,骆克在搜捕抗英人士时向卜力呈报的黑名单中提到的姓名有:吴基祥、邓清持、邓清宏、邓亚清、吴丰祥、麦鸿文、陈天宝、李天良、文大龙、李培基、林源发、陈容。因为这些姓名均系据英文音译,汉字书写不一定准确,我怀疑其中的“吴基祥”可能就是伍其昌,“邓清持”则疑为邓菁士,录此备考。

以邓菁士为代表的一批抗英志士,在异邦入侵、国难当头之际所表现出的高昂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值得我们永远景仰、永远纪念,他们是中华民族的民族英雄。

不以成败论英雄

邓菁士等人领导的抗英武装力量,直接参战人数达二千六百人之众,他们所使用的武器,包括从民间购置的大炮、原各围村防盗自卫的抬枪、从各种渠道购买的长枪、短枪(其中有些是太平天国缴获的“洋枪队”武器,太平天国失败后,这些武器失落民间)、大刀、长矛、三叉戟、匕首,与港英的正规军队和警察部队相比,武器装备低劣,人员军事素质不足,然而他们不畏强暴,敢于以弱战强,先后组织了1899年4月15日的首战大埔、4月17日的再战大埔和伏击林村谷、4月18日的反攻石头围等多次战斗,虽均未能获胜,但屡败屡战,宁死不屈,可歌可泣,而且在军事上、心理上都给英军造成了重大打击。港府辅政司兼“新界”专员骆克曾在1899年4月19日的报告中说:“要是他们有近代化的武器,我军恐怕就更加为难了。即使如此,他们用原始武器开火的那股劲头,也显出他们浑身是胆。”驻港英军司令加士居少将在1899年5月5日的报告中说:“如果叛乱不被及时制止,很可能蔓延成一种可怕的规模。目前我们发现,他们的行动都是经过周密的部署,哪怕是一次小小的胜利,都会使情况日益复杂。”英军奥格尔曼中校在1899年5月6日的报告中也说:“我相信敌军的数量一定非常可观,而且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这上面了,他们希望以占绝对优势的人数来压倒我们,但中国人对近代化武器的威力并没有任何概念。”从英方当时的许多函件和报告都可看出,抗英武装力量的人数众多,斗志昂扬,领导者也具有相当的军事指挥才能,但武器低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而且在两国已经签订《专条》,清政府软弱无能、处处退让的情况下,民间抵抗运动最后失败的命运是不可避免的。

在以往的一些史料性著作中,曾有过乡民大败英军的记述。如了又著《香港初期史话》(1958年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称:“4月18日,群众2500人在上涌与英军激战,把英军打败”;“5月,英军大举反攻,炮轰锦田围,夺去铁门作为战利品。”李宏著《香港大事记》(1988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也称:“4月18日,新界人民2500多人在上涌与英兵激战,挫败英军。”

刘存宽在《香港历史问题资料选评——租借新界》(1995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一书中曾指出上述说法不确之处有三:其一,4月18日激战的发生地在上村石头围而非“上涌”;其二,当日战事的胜负恰恰相反,26O0名抵抗者向上村石头围的英军发起反攻,遭到英军伏击,抵抗者受到重大损失,此后已无力进行战斗;其三,英军夺走吉庆围铁门,发生在4月18日上村之战的当日,而非5月。

我在当地采访时曾经得到关干“石头围乡民大战殖民军”的一些素材,据说:太平公局将主力集中在鸡公山,前面及左右两翼分布战斗部队,完成对石头围英军的包围态势,另派数支突击小组,引诱敌人迷失方向,并分段截击敌人的补给线。4月18日,大埔大约七十多条村落的武装分别抵达石头围外围阵地,深圳、东莞、惠州的团练由太平公局派人引导,一部分上鸡公山与主力会合,一部分散人各围村,包围已被困在丛林中的近五百名殖民军。豪雨中殖民军几次突围,都未能冲出密集的火力网,粮食陷入恐慌,运输用的军马被宰杀,连中毒生病的军大也宰来吃。抗英武装以“八爪鱼战术”,于4月19日凌晨全面出击,先从观音山对面的各条战线展开攻击,“引蛇出洞”,分散敌人兵力,然后由主力捣其巢穴。在满天火光、杀声震地的原野上,殖民军指挥官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武装乡民前仆后继,杀入丛林中,殖民军死伤一百多人(一说二百多人),武装乡民牺牲三百多人,4月19日午后,石头围之战结束。

这一说法当然令人振奋,我在小说中也极愿意描写一场抗英乡民大败英军的战斗,但反复研究其他有关文献,总觉得上述说法缺乏足够的依据。英军奥格尔曼上校在1899年5月6日发出的报告中曾详细描述了上村之战:“在下午约2:30的时候,我得到报告说中国人正在向这方靠近。观察局势之后,我看到了不少中国人向我们逼近,意图可能是想袭击我们。我马上命令伯杰上尉去作准备,我不知道哪些没有参加昨天战斗的应派出去,哪些疲劳的士兵应该休整。大概下午3:00,伯杰布置他的士兵各就各位,然后我们在那里等待敌人的到来。敌人排成三列,队形非常整齐,他们越过干涸的被犁过的田地,挥动着旗帜,大声地叫喊着向我们冲过来,很显然这是中国人一项计划好的行动。他们开始从远处射击,3.5英寸口径的枪弹在我们身旁落下,我们听到了一些来福枪射击的声音,但是好像数量不多。当他们行进到500码之内,伯杰开始向他们开火,以便保证射程,而且能看清楚射击的效果如何。伯杰然后开始前进,看见他们马上掉头狂奔,也忘了开枪。我们继续追击,一直向他们开火,直到他们跑出我们的射程之外。”

在同一天晚上10:OO,骆克的报告说:“自从我上封报告(指同日下午3:OO的报告,引者注)发出后不久,中国人就袭击了我们的军队。我方无伤亡,中国人的伤亡情况还不清楚。整个战斗期间我都在场。战斗结束之后,我们去锦田,拆下了两个村庄(引者注:指吉庆围和泰康围)的大门。然后我们回到上村,今晚将在此过夜。明天我们将去元朗和屏山。”

奥格尔曼是上村之战的指挥者,骆克是目击者,他们对这场战斗的记述应该是基本可靠的。如果说这场战斗是抗英乡民大获全胜,英军死伤一二百人,而且战斗到次日午后才结束,那么又怎么解释英军在上村之战的当天去锦回拆下了吉庆、泰康两围的铁门然后又回上村过夜呢?我反复考虑,似无这个可能。所以,民间传说的素材虽然激动人心,也只好割爱,没有采用,而按照比较可信的依据,写了抗英乡民反攻石头围,中了英军的埋伏而失利。

刘存宽在《香港历史问题资料选评——租借新界》一书中评述上村之战说:“新界人民的武装抗英,谱写了一页中华民族反对外来侵略的壮烈史诗。新界地域、人口有限,在抗英作战中犹能动员数千之众,两战于大埔,再战于林村、上村,在敌强我弱的形势下,虽屡经失败,付出重大牺牲,仍然万众一心,英勇顽强,百折不挠,战斗到最后关头,可歌可泣。”“此外,抗英队伍作为农民武装,所表现出的高度组织性也是惊人的。”“然而,这次武装抗英是在极为不利的条件下进行的。首先,在抗英发动之前,《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已经签订,租借新界已是既成事实,英国的接管势在必行。当时清政府正因列强纷纷宰割中国而疲于奔命,无力也不敢支持新界人民的抗英义举。这种状况使新界人民失去抗英的后盾和大后方,孤立无援,直接导致了斗争的失败。”“其次,新界抗英队伍的主体是当地的团练,敌方是英国的正规军,抗英者在作战经验、作战训练和组织的严密程度上显然远逊于英方。武器装备上的悬殊劣势也是抗英作战失败的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