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

作者:严歌苓

  风跟剃头推子似的,一夜 把树林推成了秃子。再有一周,山里该闲了。一闲就要闲到大雪下下来。从这批赏红叶的客人离开到头一批滑雪的客人到来,中间会有个把月空闲。三十四户人家比过去种庄稼更在乎气候,更盼山、水、林子应着节气变色、变样,随着四季提供给城里人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城里人现在就是他们的一茬茬庄稼,一拨接一拨从车里下来,在他们看,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好麦子应镰倒下,或者一大串一大串的白薯应揪翻起。从高速公路拐下来拐进山的小柏油路哪个周末若不载来大汽车小汽车,这儿的人就象看着传送带空跑,上面没有他们翘首以待的一袋袋白面。

  这是星期日的下午,车子们没精打彩地往山外开去,背朝败了色的山,沿着几乎干涸的河,似乎景色也能被消耗掉,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被一车车人消费得一片狼籍。孩子们站在村口,凛烈的风把他们鼻子下面被鼻涕冲出的沟槽吹得鲜红。他们还想最后挣扎一下,从消费了他们的山水树林美景的都市人手中挣最后一笔消费:手里举着土鸡蛋和土鸡、一袋袋榛子、栗子。有的孩子学坏了,捧着叫卖的石头是用拙劣法子假造的;全用某种矿物质把石头染成“鸡血红”。

  头一次把他引进山的,就是石头。婷婷是听他这么说的。那还是很早以前,早在人们还没有对他警惕,从而堵上围墙上那个隐密的洞。早在婷婷还有个姓氏,人们常常是连名带姓叫她:“喂,舒婷婷,你们家人看你来啦!”真的是很早了。现在文婷一想到“早”字,就象舌尖碰了一下糖似的。人岁数一大,日子就爱往回过,往“早”过。“早”是多甜的东西,小姑娘的东西。她们可以对错过的恋爱擦擦泪说:还早呢,才多大呀?还会有比他更好的人的!

  她和他坐在车的后排,两个人占着一个人的位置。粗鄙的人咋唬的人也是好心的人,主动提出让“老爷子、老太太”搭车,只要他们挤着他的棒子和栗子。副驾驶座上的女人一面嗑榛子一面听歌,一会开一下窗把榛子壳扔出去。文婷得用力按住他的手,不然他会用他纤巧白晰的手拍拍年轻姑娘的脑勺:喏,这儿有垃圾筒,同时递上自己的棒球帽。

  最初,他分外的礼貌和分外的洁净让人注意到了他的病。后来他和她认识了,她发现每次他从围墙上的洞钻出去,办完他要办的事,再钻回来,会有好一阵呲牙咧嘴,手掌微张,问他,他会说外边真脏啊,他才不会恢复健康出院到外边去呢!

  据说婷婷是两人中病轻的那一个。病轻的病人在院里高人一等,活动半径也大,尽管那样,她都没有条件在围墙上制造一个洞,可关可开。后来文婷发现他就是个制造家,把馒头制造成跳芭蕾舞的小人,把铁丝衣架制造成列宁侧影,把巧克力刻成图章。在厨房工作的文婷某次打扫饭厅,就看见一张餐桌上搁着一枚巧克力的图章。她拿起图章正在打量,他静静地在她身后的门口显灵了,做了个手势:舔舔那图章,捺在手心上。她照着做了,发现那是她的图章;舒文婷。文婷见识过好的彖刻,但这枚图章是最好的。再过一阵,她又发现他开始向她卖弄了,刻了一个她的头像。她的侧影自己从来没看到过,但只要看看女儿那隆起的额头,微翘的鼻子就知道这颗小小的巧克力头像的工艺有多难得。文婷把两枚巧克力彖刻好不容易保存了下来。她把它们包皮在纸里,装在罐头盒里,又在罐头盒外面包皮了布,绑上橡皮筋,放进厨房的冻箱。她在家人来探望时把它们拿出来,向他们卖弄。女儿和儿子一看,马上对视一眼。过了一会,他们装作漫不经心地夸了夸巧克力上的雕工,同时问它是谁的雕工。她说是一个病友的。男病友女病友?女病友。

  谎话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觉得自己可真是痊愈了,都长心眼子会撒谎了。儿子和女儿都被谎话稳住了,说没想到疯子里面还有高人。疯子里头什么人没有?还有一位大诗人,电影 拍过的呢!这是婷婷告诉孩子们的。

  就在婷婷得知了他的真名字之后,他失踪了。从福利院两百亩土地上失踪了。真名字是他自己告诉她的。这天她在厨房后面晾笼屉布,隔着黄白的纱看见他站在后门口。他的名字其实叫张书阁,而不叫张亦武。她问他为什么不用真名字过日子。真名字是干净的,哪儿能让那么多么人叫?那么多人叫还不叫脏了?他说话文气秀雅,就象他手指下出的活儿。有一块白中透黄的纱布挡在中间,他的脸看上去可真年轻。

  后来他们熟起来,爱起来,她问他知道不知道自己有病。那当然知道。怎么知道的?他似乎为她的怀疑伤了一会儿神,然后猛的一下,把左手伸到她面前。那是和右手互不相认的手,一根根指头弯曲丑陋,指甲只有两毫米,到处都是齿痕。这是证据,他告诉婷婷。怎么是证据呢?人家告诉他,这些指头是他用郎头一个个敲断的,可是他明明记得是几个人捺住他和他的左手,用一把一锤子吧那些手指一根根地锤断的。他说:“你看,这就是我和客观世界矛盾的地方,我认识的记住的事实和他们的不一样。”

  失踪了三天又复现的张亦武被关起来,整整关了一个月。他说自己哪儿也没去,就在床 下面躺着,床 单垂下来,谁也不费劲掀起它来看看床 下,怎么能怪他失踪?他只让一个人知道他失踪到几十里外的美丽山景中去了,据说那里能找到一种珍贵的石头,叫鸡血石。他是这么对婷婷说的:“小舒(他这样一称呼让两个人都感到回到了团 小姐),张书阁潜逃了。他让我带你也潜逃。”然后他右手展开,里面有块石头,珠圆玉润,平的一面刻了一个女子肖像。他的右手拿一盒印泥,把石头在印泥上捺了捺,往自己手心上一戳。“我女儿。”他对她说。

  她问他女儿在哪里。他摇头不语。不在北京?他还是不语。她刚想问怎么从来没见女儿来看他。他的手突然碰了碰她的手,凉陰陰的一个制止。

  现在坐在榛子和栗子旁边的婷婷想,五十五岁,好年轻啊,她就是五十五岁那年碰上张书阁的。

  那个小年夜没什么探望的家属来。因为雪下得大,风也大。会见室只有两家子,舒婷婷和儿子、女儿,另外一家是父母来看他们二十来岁的疯儿子。婷婷和儿子亲一些,所以叫他是叫乳名“豆豆”,而对女儿,她比较严肃,也比较胆怯,只是直呼其名“含笑”,有时还“许含笑”。“许”来自哪里,她是想都不愿去想的。

  含笑给一件红色羽绒服穿成了个胖子,坐在那里,没话说都吵闹无比:羽绒服“咕嗞咕嗞”的磨擦声让她好紧张。原来“如坐针毡”是有嘈音的。豆豆比含笑大两岁,却象是娘仨中唯一的成年人,交 待母亲,点心要藏好,别让同屋女病友吃了,人家是疯子,偷吃了东西是白吃。少跟别的疯子聊天,疯子里有奸细,专门汇报别人的疯话,以证明自己比别人正常,别人更疯。豆豆二十七岁,疯子的孩子早当家,这一点让婷婷心里又甜美又酸楚。然后母亲象寄宿生那样,乖巧地问自己的晚辈家长们,春节是否接她出去过。春节放长假,好不容易能出门旅行一次,所以就不接了。十五来接吗?十五该上班了,宾馆该忙了。

  “那什么时候来接我?”婷婷惶恐了。被家长们撂在全托疯人院,无期地撂下去了?

  “再看吧,”含笑说。

  这几个回合的问答是在母女间进行的。许含笑是宾馆前台的工作人员。五星级宾馆。于是许含笑就有了一种“宾馆微笑”。

  “春节所有人家都会来接病人出去的。食堂都放假。冰箱全部要化一次冰。”婷婷说。

  女儿和儿子对看一眼。从母亲的话中看出了疑点。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康复是没用的。冰箱化冰和整个事端有什么关联?疯不疯,就在于明明没关连的事你去瞎关连。

  “十五我请一天假,”豆豆不忍心了,摸摸母亲的手背,“早晨来接你,出去吃元宵。”

  “给鲁阿姨家拜年啊,”婷婷提醒两个孩子。

  他俩告诉过她,曾经和她在东城区文化馆做了十多年同事的鲁阿姨两个月前突然得心脏病死了。鲁阿姨得去世前是婷婷的定期访客。鲁阿姨在世婷婷不会在医院过年。鲁阿姨也是唯一清楚婷婷真实病因和听过她全篇疯话的人。如今被焚化了的鲁阿姨随着婷婷的秘密灰飞烟灭了。

  门口一声“吱呀”,走进一个人来。在儿子女儿眼里,走进来的人一定是个眉清目秀、毫无病态的小老头儿。(不仔细看,镜片后面他过份专注、旁若无人的目光是看不出大问题的。)要不是他大衣里露出了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豆豆和他妹妹一定会把他当成另一个探病家属,或院方工作人员。就在儿子女儿的观察下,小老头儿朝婷婷微微一笑,扬扬手中的一块石头。他一面微笑一面还说他到处在找婷婷,因为他急着给她看他的新作品。

  豆豆和许含笑马上又来看母亲:好一个不乖的撒谎的母亲!骗她的晚辈家长,说刚才两个彖刻是女病友的手艺!

  婷婷一侧面颊给儿女的怒目瞪得发红,更加光润。她从住进医院到眼下,一年多没添一根折子,似乎做疯人心智停止长进,反而返璞归真,老定了格。她也对他笑了笑,笑着她就想,糟了,不该用这种式样的笑!完全忘了儿子女儿眼睁睁看着呢。在这位小老头儿眼中,什么都是不可视的,隐形的,只有他正对面的婷婷和他自己存在。

  “这位是?……”儿子捉拿到了什么似的问。

  “张书阁先生。”婷婷对儿子、女儿介绍。

  “张亦武。毛主席说‘要武么!’那天我在******城楼下,”老张说道。

  小老头儿是当年的热血青年。儿女们又相互对了一下眼神。

  “西冷印社邀请我参加彖刻研讨会,”他对豆豆和含笑说。“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