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番话炸昏了,韩清低头看地:“唉……我觉得,我还是要好好地想一想,回家和夏丰商量一下,听听他的意见。毕竟他是一家之主。最近一个月他四处投简历,一心一意要弄个部门经理。其实他在省报也就是个一般职员……泰宇传媒那边,我觉得他还是很有希望的。要不我还是等等吧,你跟东霖说说,让他等我一周再回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就得决定,明天就去见苏东霖。这个职位是公开招聘的,收了两百份简历,已经过了截止期。东霖说,明天不去就选别人了。你们不是缺钱吗?该不是叶公好龙吧?钱来了又跟钱过不去,真是的。”
韩清的目光闪了闪,忽然说:“主任来了,你先回办公室吧。我马上给夏丰打电话,等我回信儿。”
彩虹下楼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慢慢走回到办公室,韩清的电话追来了。
“彩虹,谢谢你帮我张罗。这事儿……还是算了吧。”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蔫蔫地道,“夏丰不同意我去东霖的公司。他说从大学起就讨厌这个人,不想和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更不能领他的情。”
“哦——”这倒是让彩虹大出意外,“为什么?仅仅是讨厌吗?”
“陈小芬的事儿你知道吗?”
“陈小芬,音乐系的那一个?唱‘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
“对。夏丰大一时追过她,两人好了一阵子,后来投靠苏东霖了。他们俩为这事儿还打了一架呢。”
“打架的事儿没听说。”原来有这么一段过节,难怪每次出来玩只要有苏东霖,夏丰就不露面。彩虹还不死心,“这是老早的事儿了吧?东霖后来也没和陈小芬在一起啊。”
“当时算是横刀夺爱吧。夏丰说东霖也就是开着奔驰带着小芬兜了几次风,给她买了两件漂亮衣服,小芬就倒戈了。”
“这不正好证明陈小芬靠不住吗?要是我我还感谢东霖帮我认清了这个人呢。”
“这是夏丰的初恋。唉,彩虹,你没过谈恋爱不明白初恋是什么感觉。你爱上一个人,一辈子都觉得欠他的,就像当年我遇见夏丰……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雕一枚石章,窗外槐花点点飘落。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我的男人。”
每当韩清回忆自己甜美的初遇,总要来上这么一句,仿佛某个影片不断回放的定格。
“韩清啊,你神经大条点,不要被夏丰弄得团团转好不好?”彩虹哭笑不得,“你说说你现在像什么?大学本科光明磊落的女才子,在家被老公扁,在单位被主任欺,回家四肢着地擦地板、转锅台、奶孩子。已经三年了啊!难道你就没有梦吗?难道你不渴望成功吗?如果你甘心一辈子就是这样,我没话说,马上替你回绝。现在请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甘心吗?”
韩清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
彩虹还记得一年前到韩清家的情景。孩子睡着了,她拿着一大块抹布趴在地上,像一休和尚那样跪在地上双手擦地。问为何不用拖把,说拖把不干净,边边角角擦不到。她家的玻璃花瓶一天洗两次,桌无杂尘、灶台锃亮,连锅盖都被钢丝刷子擦得闪闪发光。韩清就坐在一尘不染的沙发上穿着睡衣一集一集地看肥皂剧。彩虹拿出五四腔笑她:“不要沉沦,拿出你的斗志来!”韩清脸一扬,双手往腰里倒叉着,怪笑:“谁说我没斗志?我天天都在与灰尘做殊死的决斗。”
然后,赤脚站在光亮的地板上,她忽然捂住脸,泪水从指间滑落:“夏丰总是说,每天做好家务,照顾好家庭和孩子,做男人最强大的后盾,这就是一个女人最大的幸福和快乐。……为什么这种幸福我偏偏感觉不到呢?”
彩虹吃惊地看着她。不敢相信一个女人结婚后会被男人改写成这样,只得抚慰:“韩清,在这世上幸福和感觉属于自己。没有谁可以替你定义幸福,也没有谁能决定你的感觉。”
她被这话里深藏的理想主义吓到了。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生活在一个充满定义、充满判断的世界里呢?体会不深,只因为尚未进入。如果她嫁了人结了婚,日子也许过得和她没什么两样。也许这就是关烨老师独身主义的原因吧。不想陷入就不要介入。
16
一个小时的课,季篁准时回来了。坐在沙发上,他用十五分钟时间将彩虹的论文重新看了一遍,用绿笔做了几个记号。
沙发不大,彩虹不好意思坐过去,觉得太亲热。更不好意思隔桌而坐,像是接见学生,毕竟还是求人家帮忙,还是要谦逊点儿。思来想去,索性将椅子搬出来,搬到沙发旁边,和季篁面对面地坐下来。
谈话肯定不轻松,可能意味着新的较量。那次会议的几问几答,他们似乎杀个平手,到底年轻气盛,季篁不服气地追下来了。
现在,他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了。
彩虹还在心底打鼓,发难开始了。
季老师:“何老师,论文里你不停地说‘主体’、‘个体’和‘自我’三个词,请问它们所指何义?有何区别?能否具体解释一下?”
高手就是高手。彩虹第一时间窘掉了。她以为他会问张爱玲的叙事手法,问她小说中独特的空间构成,或者,至少问一下张氏的爱情观或亲情观。这些彩虹全在行,怎么都能说个头头是道。可是,彩虹有彩虹的毛病:知之甚切而改之甚难。和很多刚入行的年轻老师一样,彩虹喜好时髦的术语:“解构”、“后现代”、“能指”、“宏大叙事”、“细读”、“厚描”、“陌生化”、“戏仿”“文化资本”、“符号暴力”……动不动就要拿进论文里说事儿。她对抽象归纳更有偏好:“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瞧瞧,人家黑格尔说得多好、多凝炼啊。
脑子用力挣扎了几下,彩虹舔舔干燥的嘴唇,兵临城下只好水淹七军,虽然心虚,声音要高,调子要足,学术辩论就是打排球,打过来你扣回去:“‘自我’指的是人潜意识的那一面,也就是欲望的层面。”
“同意。”他说,“主体呢?”
“主体和个体是一个意思,就是指自我。”她两手一摊,“论述的时候我不喜欢重复用词,所以就变着花样儿说了。”
季篁看着她,叹了一口气。
“嗳,你叹什么气?”
“虽然我的专业是文学理论,而你的专业是文学……欣赏,咳咳,从大方向上来说,我们也算是同行。”
“完全同意。”
“那我就不说外行话了,行吗?”
“啥意思?”彩虹小脸粉红了,“刚才我说的话是外行吗?”
“这样吧。我先问你,主体的英文是什么?”
“Subject。”
“Subject在语言学上的解释是——”
“主语。”
“主语在一个句子里的首要功能是——”
“引导动词,是动作的主人。”
“很对。那么你说说看,主体是什么?”
“人的行动能力,人对自身经验能够清晰阐述的能力。”
“那么,回头过来,个体的英文是什么?”
“Individual。”
“我们常说,要相信集体的智慧,不要搞个人主义,是指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