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作者:凤歌



    宁不空忽地搂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疾速上升,眼见离墙顶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空。

    “小家伙。”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围墙高矮,有些不准。”陆渐更觉奇怪,心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见宁不空脸上血糊糊的,难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也觉难以置信,欲要再瞧,却听宁不空喝道:“起。”蓦地一个筋斗,越墙而过,飘然落在地上,说道,“仙碧在哪里?”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尤其输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真伪。姚晴虽也曾经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则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来不疑有诈。

    而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忽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向东走了约摸三里,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了定神,大声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宁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啦。”

    陆渐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见。”

    宁不空说罢这句,久久不听人回答,不觉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地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心中却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骗了他,呆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

    心念未绝,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

    刹那间,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更觉兴奋。惊骇的是,宁不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却不闻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心念电转,手中一紧,厉声道:“好小子,前面没人吧?”

    陆渐吃痛,惨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带你去见她。”

    宁不空怒道:“小子尔敢。”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叫道:“你杀了我好啦。”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寻思:“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意,不防那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不惜化身为剑,临死反击。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若然无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想到这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道:“不错,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拎将过去。陆渐急道:“把它还我。”

    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悠悠叹道:“北落师门,多年不见啦。”北落师门仍是懒洋洋的,只闭眼打盹。

    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

    陆渐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你这小子倒讲义气。”宁不空笑道,“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它。”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无奈,依言前行,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从后跟随。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空不肯住客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却取食有法,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却也大有弊端,一则杀戮过滥,多焚树木;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咬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洗净创口,他退得及时,皮肉之伤并不太重,唯独双眼却被血箭溅入,毁了瞳子。

    宁不空痛楚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里,也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难料,便是心如刀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亲故去,家园焚毁,又不知如何伤心;再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好转与否,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治疗水毒;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出庄外,逃过大难。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待他平静下来,才又重发呻吟。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渐白,碧海烁金,陆渐才蒙眬入睡,睡不多时,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闻声止步,宁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陆渐爬上礁石,俯身窥视,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随波跌宕。沙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个个矮小精悍,身着宽大锦袍,纹花绣雀,华美异常,前发高高竖起,额头光亮如镜,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