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喘了口气,回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只见鱼和尚右腿被鲜血染红,血渍中弹孔分明。要知此僧身负大金刚神力,金刚不坏,当日曾以血肉之躯,挡下今川家的鸟铳攒射,不料今日竟挡不住一发铅丸。陆渐又惊又悲,不由脱口道:“大师,你怎么……”
鱼和尚不待他说完,截口笑道:“不碍事,和尚大意了些。”
忽听北落师门又叫一声,陆渐心头异感又生,慌忙双手触地,蓦地知觉:四人八足,正以细碎脚步奔近,将近之际,忽地分成两队,左右掠出。
陆渐闭眼默数:“两个上了竹子,一个在土里,还有一个……”念头未绝,一声水响,一道黑影从河中蹿出,手中倭刀迎头劈落,敢情倏忽之间,敌人竟已绕到二人身后。
但他快,陆渐更快,并非向前,而是迎着刀锋向后撞出,那忍者不料刀未劈下,眼前敌人已失,继而胸口被重重一撞,喉头微甜,手中刀柄狠狠砸在陆渐肩上。
陆渐惨哼一声,双手上举,握住忍者双手。咔嚓两声,那人凄声惨叫,两根小指被陆渐拧断,长刀脱手,陆渐一把接过,想也不想,奋力掷出,正中鱼和尚右侧三尺,齐柄而没。刹那间,一股血泉顺着刀柄喷涌而出,那地动了一动,蓦地破开,跃起一名蒙面男子,后心露出一截刀柄,他歪歪斜斜走了两步,砰然伏地,再不动弹。
此时陆渐已落入水中。他长于海畔,平素摸鱼捉虾,潜游盏茶工夫也是寻常,一旦入水,便与那忍者扭打起来,那人水性并非极好,深感缚手缚脚,急欲了结对手,便腾出手来,想取兵器。陆渐凭借双手,水下情景了如指掌,一觉那人意图,便抢先自他腰间摸走两支钢镖。那人一摸落空,忽觉腰间剧痛,两支钢镖已然入体,当即忍痛去摸后腰匕首,不料二度摸空,后腰又是一痛。
一时间,陆渐凭着手快,料敌先机,在那人全身乱摸,但凡摸到匕首、钢菱,无不刺在那忍者身上。直待刺到第七下,那忍者再不动弹,瞪着眼向河底沉去。他至死不悟,为何自家好端端的兵器,尽都落到对方手里。
陆渐钻出水面,只觉一阵虚脱,遥见鱼和尚坐在岸边,正向水中张望,见他出水,方才松一口气。陆渐爬上岸,哆嗦道:“大、大师,还有两个在竹林里。”
鱼和尚叹道:“忍者均是刺客,一击落空,势必远遁,你杀了忍二和忍十一,其他人便走了。”
陆渐定眼望去,只见那地上尸体的衣角处绣了一个银色的“二”字,当是所说的忍二;至于水中那人,想必便是忍十一了。陆渐想到方才的生死搏杀,不觉双手发抖,蓦地鼻间酸楚,伏地大哭起来。
鱼和尚知他连杀二人,心中内疚,便抚着他的头,叹道:“好孩子,别哭,别哭。要知道,这些忍者,你不杀他,他便杀你,生死之间,原本顾不得许多的。”
陆渐哭了一阵,方才平静,抹泪问道:“大师,这些忍者为何要追杀你?”
鱼和尚叹道:“那是第四个故事。”说着举目眺望那条大河,“今日暂不走了,你扶我去竹林,咱们说第三个故事。”
陆渐自那忍者背上拔出长刀,将鱼和尚扶到林中,劈了竹子,燃起一堆篝火。鱼和尚也取了一枚无毒钢镖,自腿上起出铅丸,用布包了,忽见陆渐又从林外回来,手持一根削尖的竹竿,上面穿了几条大鱼,不觉笑道:“你捉鱼的本领却不差。”
陆渐道:“不知为何,练了《黑天书》,我不需用眼,用手便能知觉水下情形,有鱼经过,一刺便着。”
鱼和尚点头道:“若无‘黑天劫’,这《黑天书》可说是天下第一流的武经了。”
两人烤鱼吃了,陆渐见鱼和尚气色衰败,便道:“大师你睡一阵子,我给你把风。”
鱼和尚笑道:“不用,我怕一觉睡去,再也醒不来了。”忽见陆渐面露惊色,双目泛红,忙道,“孩子,别担心,和尚说笑呢,难道你不想听这第三个故事么?”
陆渐见他谈笑风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自然想听的。”
鱼和尚道:“这第三个故事,说的是一座城。”说到这里,轻轻一叹,“两百年前,元人无道,终于惹起红巾百万。那时候,义军蜂起,偌大中土陷入极大混乱。元人军队固然凶残可恶,义军之中也是良莠不齐。你见过天神宗,想也知道,他自恃武功,无所不为;当时的义军首领也大多如此,胸无大志,只图一己之私欲,从不好生约束士卒。有道是‘师行如火’,军旅若无纪律约束,比燎原之火还要可怕十倍。往往便是元军刚刚屠戮焚烧,义军的乌合之众又蜂拥而至,恣意抢掠。那时的老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很苦。”
陆渐忍不住道:“难道没有好的义军吗?”
鱼和尚道:“好的义军并非没有。但乱世之中,法术诈力远比仁义道德管用。若无过人的实力,仅凭德行,无以生存;那些有仁有义的义军首领,没死于元人之手,却先死在同袍、部将的手里,委实令人痛心。就如此,几经征战,涂炭了千万生灵,终于换来些许转机。”
他顿了顿,问道:“陆渐,你还记得第一个故事里的那座东海岛屿么?”陆渐道:“记得。”
鱼和尚说道:“那海岛上的大宋遗民自宋亡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图谋恢复汉室。元末大乱方兴,岛上弟子便在东南起兵,攻破州县,割据一隅,有名的便有张士诚与方国珍。可是历经数代,这些遗民后裔,早已忘记先人初衷,一味贪图权势,自以为是,不但不想着匡定社稷、解民于倒悬,反而各逞私欲,互相攻打,以至于被元军各个击破。最后,元朝大丞相脱脱亲率百万大军,将张士诚围困于高邮城,准备一战而定东南,彻底肃清南方义军。
“当此生死绝境,东海岛屿上的智者高士被迫尽弃前嫌,连成一气。所有的东岛弟子,无论亲疏贵贱,纷纷赴援高邮。那一战,可说是惊天动地、日月无光。元军人多势众,高邮外城几被荡平,内城也是岌岌可危。谁知东岛弟子不仅视死如归,抑且制造了许多可怕武器,屡屡重创元军。双方拉锯苦战,足有月余,元朝大军终于溃败,脱脱也被免职。从那之后,元廷再也无力聚集重兵,被迫放弃东南,退守北方。
“倘若此时,东岛弟子仍能齐心协力,大可乘胜北伐。谁知道,强敌方退,岛内又因功赏不一,生出龌龊。转眼间,南方再次陷于混战,百姓重又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也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驾乘孤舟,自海外悄然归来,登上了江南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