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笑道:“我说好吧,你还不承认,这下连蜂儿都引来了。”宁凝听他反复说好,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多了,却有几分信实,心里微微得意,破颜而笑,但见陆渐又咳两声,神色颓败,便道:“医书上说‘广步于庭’,既然出来了,我便陪你走一走,对你身子或许有些好处。”当即扶起陆渐,在花中小径中漫步。
陆渐忍不住问道:“宁姑娘,这是哪里?”宁凝道:“这是主人一位朋友的园子。”陆渐道:“沈先生他们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
宁凝道:“他们打听宁不空的下落去了。我瞧得出来,主人对这件事很发愁。”陆渐“哦”了一声,说道:“那也难怪,宁不空不但狡猾,而且狠毒,如今更有沙天洹相帮,就像老虎生了翅膀。你见了沈先生,千万提醒于他,让他当心。”
宁凝沉吟片刻,摇头道:“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宁不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很久以前听过。”陆渐道:“你们都姓宁,宁什么宁什么,听得惯了,自然耳熟了。”宁凝瞧他一眼,笑道:“你这次却还不笨。”
陆渐咧嘴笑笑,但倏尔之间,笑容尽失,轻轻叹了口气,止住步子,望着一丛乌斯菊呆呆出神。宁凝怪道:“你怎么了?”陆渐眼神一阵恍惚,忽地叹道:“以前,我每做好一件事,阿晴就会夸我‘还不笨’,你这会儿的口气,和她,和她真是很像。”
宁凝心中微酸,沉默一阵,强笑道:“你别担心,那位阿晴姑娘好人好报,一定没事的。”陆渐转头望着她,眉眼通红,蓦地握住她手,颤声道:“宁姑娘,你这一句吉言,我一辈子都记得……”
宁凝默默抽回手,低眉不语。陆渐方才自觉失礼,讪讪无话。过了一会儿,宁凝问道:“你说过,宁不空是你的劫主,你又怎么成了劫奴的?”
陆渐便将经过说了,问道:“你呢?”宁凝道:“我是孤儿,主人收留我的时候,我年纪很小,什么也不懂。后来主人让我练《黑天书》,我也就练了,说起来,却没有你这么曲折的。”
陆渐叹了口气,道:“沈先生别的还好,这炼奴的事,真是可恶至极。”宁凝淡然道:“习惯了便好。”说到这儿,她注视陆渐,忽而笑道,“我却忘了,你这个劫奴呀,一点儿也不听话。”
陆渐道:“人生天地间,活的不就是一口气么?”话音未落,忽听一阵喧闹声,二人转眼望去,却见莫乙、薛耳行入园内。宁凝怕人闲话,忙将陆渐手肘放开。
薛耳远远嚷道:“凝儿,瞧我们给你带什么来啦?”说着手拿一支画轴,赶上前来。宁凝接过,展开一瞧,哎呀一声,惊喜道:“是文同的《墨竹图》,你们哪儿弄来的?”薛耳道:“主人刚从一个寒士手中买来的,花了二百两银子。”
宁凝微微点头,对那画中墨竹瞧得入神,不自禁用指头一点一捺比划起来。陆渐好奇道:“这文同是谁?”宁凝笑道:“他是北宋画竹的名家,与苏东坡还是亲戚,他画的墨竹或是潇洒俊逸,或是气势惊人,可谓‘疑风可动,不笋而成’,不足一尺,却有万丈之势。文同的墨竹、王维的山水、吴道子的人物、宋徽宗的花鸟,都是我极喜欢的。”
“且慢。”陆渐叫道,“你说的宋徽宗,不是一个昏君么?”宁凝道:“那有什么关系,他做皇帝不好,画却是很好很好的。”陆渐怒道:“那也不成,既是昏君,他的画不学也罢。”
众人面面相觑,忽地呵呵哈哈,大笑起来。陆渐心中老大不服,说道:“你们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宁凝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寻思:“他年纪不大,却迂腐得很。”蓦地想起一事,问道:“薛耳,你们不是去查宁不空的下落么?怎么回来了?”陆渐闻言,忙侧耳倾听。莫乙道:“主人探到他的消息,说到‘兵贵神速’,便追上去了,并让我们来接你。”
宁凝奇道:“接我干什么?”转眼望着陆渐,皱眉道:“可是他呢?”莫乙道:“主人说,他若没死,也不妨一同去。”陆渐喜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宁凝知他心系姚晴生死,蛛丝马迹也不会错过,不禁心中黯然,再不多言。
四人出了园子,雇一辆马车,轱辘向南,宁凝问道:“去南方了么?”莫乙点头道:“是啊,看情形,那姓宁的也在追什么人。”陆渐惊喜不胜,脱口道:“追人?莫不是……”想着双拳紧握,身子发抖,流露激动之色。莫乙接口道:“你先别高兴,主人也只是猜测哩。”
宁凝默不作声,凝神揣摩着手中那幅墨竹,仿佛心游物外,对这些话浑然不觉。陆渐听了这话,却是大生希望,心情随着那马车颠簸,忽上忽下,忽悲忽喜。他病重未愈,如此劳心,思索一阵,不觉咳嗽起来,牵动肺腑,咳出一口血来。
宁凝吃了一惊,忙将墨竹卷起,道:“莫乙,薛耳,快找地儿歇一歇。”莫乙掀开帘子瞧瞧,说道:“前面有一处茶社。”当即招呼车夫在茶社前停下。
四人下车入社,宁凝讨了些滚热茶水,给陆渐饮下,又叫来几品细软点心。陆渐吃了两块乳饼,又喝了几口热茶,肺腑里舒服许多,对着宁凝笑了一笑。宁凝则望着他,眉间大有愁意。
这时忽听马蹄声响,停在社外,社内的茶客则悄声议论起来。陆渐转眼望去,只见叶梵摇着一柄折扇,飘然而入,身后八名随从中,有六人挂彩,裹手缠脚,神情委顿。陆渐不见谷缜,心中微动,寻思:“莫非他聪明机警,逃过一劫?”想着暗暗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