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作者:凤歌

    陆渐闻如未闻,只望着废墟后那片树林出神。林木青青,苍烟蔼蔼,林烟深处,似有一个窈窕秀丽的影子,纵剑飞舞,绣衣如雪,身周寒烟淡淡,有如轻纱笼体,俄而回眸顾盼,浅浅笑容里透着无尽凄迷。

    “土包子……大傻瓜……傻子……”声声嗔怪若在耳畔,脆如黄鹂。“它不值钱,它所值的,是一颗真心……”那时候,说话少女的俏脸如一朵雪白牡丹,极清极妍,泪珠滚动,宛如花间朝露。直到此时此刻,陆渐仍能感觉得到泪珠的余温。

    海风动树,如诉如泣,陆渐听到风声,陡然间感到一阵寒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正悄悄死去,酸热潮气涌入眼眶,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陆大海不觉咦了一声,怪道:“你哭什么?”陆渐忽地抹了泪,叹道:“没什么,被风吹眯了眼睛。”他双眼红红的,脸色却极漠然,陆大海瞧不出破绽,心中十分纳闷,见陆渐低头走路,便赶上说道:“娶妻的事你听到了么?”

    “总之怎么都成,”陆渐幽幽叹道,“就算终身不娶,也没关系。”

    “说什么话?”陆大海怒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不懂么?”陆渐道:“那么就找个能生孩子的。”陆大海本想娶妻是件乐事,但见孙儿语调低沉,意兴阑珊,不觉大感纳闷,细细看去,陆渐容色惨淡,目光涣散,仿佛三魂六魄都不在身上。陆大海越发不解,只觉三年不见,自己与这孙儿真是疏远了,竟然摸不透他的心思,一念及此,挠着稀疏白发,好不懊恼。

    不多时,便入县城,来到鱼市之中,陆渐刚放下担子,即有六七人围上来,当先汉子身着华服,面皮焦黄,正是渔霸“大黄鱼”黄采,见了陆渐,皮笑肉不笑:“陆大海,你这孙子不是死了么?怎的又活过来了?”他积威所至,陆大海心里发虚,赔笑道:“黄爷,都是小老儿弄错了,他有事出去几年,刚刚回来,只怪临走没给小老儿打招呼,故而生出一些误会。”

    大黄鱼冷笑一声,说道:“不告出走,必是做了亏心事。陆家的小崽子,是不是啊?”他当年吃过陆渐一记扁担,虽说早已报复过,猛一想起,仍觉羞恼,说起话来,不免咬牙切齿。

    陆渐却只笑笑,说道:“不劳关心。还请黄爷让一让,莫挡了我的买卖。”陆大海闻言吃惊,拉住陆渐衣袖,正要说话,忽瞧陆渐目光射来,微微摇头,不觉将话咽入肚里,心中十分忐忑。

    大黄鱼目不转睛大量陆渐时许,见他神色从容,不卑不亢,心中涌起一阵不快,嘿嘿笑道:“小崽子,你几年不来卖鱼,不懂规矩了?也罢,陆大海平日在你黄爷面前跟一条狗差不多,温顺乖巧,专舔老子的口水星子,呵呵,瞧你家狗爷爷份儿上,黄爷我不和你小狗儿计较了。这两筐鱼嘛,老子收了,一文钱十条,价格公道,乌常,陈三,你们将鱼数过了。”

    陆大海大急道:“黄爷,有话好说,您瞧这鱼,多鲜多肥,打来多不容易……”大黄鱼两眼望天,呵呵冷笑,任凭陆大海大拱作揖,理也不理。陆渐忽地伸手,将陆大海拉开,淡然道:“爷爷,不打紧,让他数。”他举止沉着,大黄鱼反觉意外,笑嘻嘻道:“小狗儿真能了?嘿,黄爷几天没打人,这拳头忒痒,你再拿眼珠子瞧老子,当心我一拳下去,叫你脸上开花。”

    此时那两个泼皮一边数鱼,一边赞那鱼鲜活肥大。要知道,当时官府海禁,片板不得入海,渔民无船远航,只能沿岸网捕鱼鲜,极少能够捕到这么多鲜鱼。物以稀为贵,海鱼稀少,竟成珍品,惹来恶霸垂涎抢夺。大黄鱼听着两个手下报数,心中倍觉舒坦,盘算着转手卖给鱼行,能赚多少银子。不片刻,数鱼完毕,共计两百四十三条,大黄鱼身旁帐房模样的老者摸出二十四文铜钱,向陆渐面前一掷,冷笑道:“数好了。”

    陆渐任那铜钱落地,也不瞧上一眼,笑道:“数什么?”大黄鱼两眼一翻,冷冷道:“你数钱,我买鱼,有错么?”陆渐道:“谁说我要卖鱼?”陆大海心头一沉,瞪着陆渐,眼珠子也凸出来。

    大黄鱼亦是一怔,打个哈哈:“小狗儿,你疯了?”陆渐似笑非笑:“大黄鱼,你真要买鱼?”“没错。”大黄鱼嘿了一声,眼露凶光,“老子今日非买不可。”“好。”陆渐望着围观人众,朗声道,“大伙儿听好了,这厮说了,他非买不可。”大黄鱼欺身上前,厉声道:“怎么,你敢不卖?”

    “卖!”陆渐笑道,“怎么不卖,不二价,一条鱼一两银子。”

    大黄鱼面容陡变,也不说话,向身周人使个眼色,霎时间,众泼皮抽出铁棒短刀,撸起袖子,呼一声拥将上来。陆渐哈哈大笑,笑声如雷,穿云裂石,震得一市人无不掩耳,不待众泼皮逼近,陆渐抽出那根当扁担的长竹,刷地抖圆,“天劫驭兵法”运转,长竹应势弯折如环,以大黄鱼为首,十多名泼皮不曾走落一个,尽被竹环夹住,牢牢捆成一团,任其使出吃奶力气来,也难挣开,一时呼爹叫娘,闹成一片。

    “大黄鱼!”陆渐笑道,“这鱼你还买是不买?”大黄鱼心胆俱裂,迭声道:“不买了,不买了。”陆渐笑道:“你当众说了,非买不可,很好,我今天也非你不卖,你让人回家取二百四十三两银子,你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大黄鱼眼泪都出来了:“陆爷,陆爷,小人有眼无珠,不知你的本事,小的家里穷,别说二百两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二十两银子的。”

    陆渐自来心软,不愿强人所难,闻言微皱眉头,面露犹豫。大黄鱼见他动心,心中暗喜,正想再下的说辞,却听陆大海冷笑一声,说道:“你家穷?城里的金来当铺不是你家的,城东那二十顷地不是你家的?还有这里的鱼行,你都有份儿吧?”

    大黄鱼被他揭了老底,又惊又怒,骂道:“老东西,你血口喷人……”陆渐喝道:“你骂谁?”气贯竹竿,那竹枷骤然一紧,众泼皮痛不可当,纷纷惨叫。大黄鱼急道:“陆爷,我给钱,我给钱,郎帐房,郎帐房……”

    那师爷样子文弱,陆渐不曾将他圈入竹枷,此时战战兢兢,靠上前来,大黄鱼向他使个眼色,低声道:“你,你回家拿银子。”那师爷眨了眨眼,一道烟去了,不多时又匆匆赶回,身后跟着几个皂衣官差。

    陆大海一见来了官,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当先跪倒。陆渐却是岿然不动,冷冷瞧着来人。那几名官差见他气势,不敢上前,踌躇半响,其中一个老成者上前说道:“这位小哥啊,国有国法,你本领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你说我不讲理?”陆渐笑道,“好,这里的人都听见了,大黄鱼说非买我的鱼不可,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