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作者:凤歌

    忽听商清影涩然道:“陆公子,能让我看看你的胸口么?”陆渐身子剧震,注目向他望去,但见商清影目转泪光,注视自己,一手扶着大树,身如秋蝉,瑟瑟发抖。

    陆渐见她神情,不知怎地,心中一热,不由自主掀开衣衫,在他胸口肌肤上,赫然刺着一个渐字,年久日深,颜色转淡,那字迹更是潦草混乱,足见刺字者十分仓促。

    商清影望着字迹,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蓦地紧闭双目,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双颊缓缓滴落。

    陆渐心中惘然一片,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商清影睁开双眼,步子沉滞,向着庭中慢慢走去,每走一步,都仿佛耗尽全身气力。宁不空等人畏于陆渐,任他前往,不敢阻拦,一时间,十余双眼睛,尽都宁住在这美妇身上。

    离谷神通不到一尺,商清影止住步子,望着眼前男子,眼泪决堤似流了下来,纤指颤抖,慢慢伸出,似要抚摸尸身面庞。谷缜脸色一遍,募地喝道:“住手。”

    商清影身子轻颤,转头望去,喃喃道:“缜儿,我……”谷缜眼里射出凌厉凶光,恨声道:“你不配碰他。”

    商清影眼里闪过一丝痛楚,素靥上涌起浓浓愧色,过得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是呀,我不配碰他,也不配做你的母亲。"她抬起头,目视天空流云,只觉变幻莫测,一如平生,这么瞧了半晌,她忽地幽幽说道,“那年,春天来的早,庄外的桃花也开的格外鲜艳。也在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孩子,坐在桃树下,跟庄里的嬷嬷学做小衣小裤,小鞋小袜,还有虎头帽和围兜,那孩儿爱动,总是在肚里踢打。想到他过不多久便要出生,我的心里呀,真是有害怕,又欢喜……”

    “是啊。”沈舟虚叹了口气,流露追忆之色,“那时真是难得的安宁……”

    商清影却不理他,自言自语:“秋天的时候,附近闹起了倭寇,烧了许多的房子,杀了许多的人。那时他的腿还是好好的,听说之后,十分气愤,说要‘为国出力,誓清海疆’,当天便召集了庄客乡勇,带上弓箭刀枪去了。这一去,一连四天,也没消息。我忧心忡忡,每天在阁楼上眺望,望啊望啊,到了第四天夜里,终于回来了两个庄客,一个断了手,一个腹部中刀,气息奄奄,快要死了。断手的庄客说,男人们遇上倭寇,打不过,都战死了。那时候,庄子里已没有了男人,只剩一群妇孺,一听这话,哭的哭,叫的叫,带了细软金帛,一哄而散。偌大的庄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一点儿灯活也没有。我害怕极了,只知道哭,所幸身边还有一个嬷嬷,我们商量去附近山里躲避,可是还没出庄门,那孩子迟不动,早不动,这当儿忽然动起来,我痛得死去活来,没奈何,又只好转回庄里,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天亮时分,总算将孩儿生下来。因为尚没足月,算是早产,那孩儿虚弱得很,我呢,想必是忧伤太过,竟没了奶水。我和嬷嬷望着这小小婴孩,都很发愁。嬷嬷说,看来是养不活了,世道又乱,将他扔了吧。我心里明白她说得不错,但看孩儿那么小,那么弱,皮肤又红又嫩,眼睛也睁不开,连哭的声音也没有,我一想到要将他一个人丢下,心里就如滴血一样,抱着他只是哭,怎么也不肯松开。嬷嬷说,再不走,可就完了。我没法子,跪下来说道:‘我这样子,走不了啦,这是沈相公唯一的骨血,你受了他许多恩惠,怎么忍心让沈家断了香火?我将孩子托付给你,请你好好养大。’她听了这话,半晌没作声,一会儿才说,那么你给孩子做个记号,倘若不死,将来也好认领。我心想这孩子的父亲出征之后,没有回来,可为‘夫复不征’我虽生下他,但他如此孱弱,未必能活,算是‘妇孕不育’,这两句正应了《易经》中‘渐’卦九三的爻辞,于是就用绣花针在他胸口刺了一个‘渐’字……”

    “果然!”宁不空得意地笑道,“陆渐,当日在船上我说得不错罢,你这个渐字,大有玄机。”可陆渐已听得痴了,定定望着商清影,哪还听得他的言语。

    商清影叹了口气,续道:“刚刺完毕,前庄就鼓噪起来。我们吓坏了,忙向庄后逃命,我生育不久,虚弱极了,跑到厨房附近,着实跑不动了,就让嬷嬷抱着孩子先走,她却说:‘这孩子快死了,还是丢了罢。’我一听着了急,说到:‘好嬷嬷,你答应我收养他的。’她听了这话,忽地生起气来,说道:‘一个半死的孩儿有什么好养的?我冒着一死,陪你生下孩子,已算报答主人的恩惠,后面的事,老身再也管不着了。’说罢将孩子抛给我,飞快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抱着孩子,挪进厨房,将门闩住。听着远处的人声叫喊,我的心也跳得好快,裙子都被鲜血浸湿了,眼前白光连闪,似乎随时都会昏倒。这时候,忽就听门外的脚步越来越近,还有许多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的心跳顿时也急起来,心想听说这些倭寇杀起人来,连婴儿也不放过,我和孩子在一起,母子两人都不能活,若我出去,他们抓住了我,或许不会再来寻我的孩儿?小到这里,眼看灶洞里火已燃尽,十分冷清,便将孩子藏在里面,然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陆大海始终皱眉聆听,听到这里,蓦地接口道:“沈夫人,贵庄可是在嘉定县的西南方?”

    “不错。”商清影吃惊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对了。”陆大海击掌叹道,“实不相瞒,陆渐这孩子是我捡来的。捡到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庄厨房中的灶洞里。”

    陆渐如遭雷击,失声道:“爷爷?”陆大海招手道:“你过来。”陆渐心中迷糊,怔怔走到他面前,陆大海按住他肩,指着商清影,说道:“给她跪下。”陆渐不敢违抗,只得跪下。陆大海沉声道:“渐儿,这位就是你生身母亲,决然不假。”

    陆渐急道:“你不是说了,这个‘渐’字是胎记吗?”

    陆大海摇了摇头,叹道:“你听我说。爷爷当年做过海客,对不对?”陆渐点点头。陆大海道:“当年我出海之时,遇上倭寇的贼船,货物被抢,又逼我入伙,替他们使船卖命。为了保命,我只好虚与委蛇,假意答应,上岸之后,趁其不备,逃入附近深山。这一躲就是三天,只饿得两眼发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实在忍不住,从躲藏处潜将出来,寻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见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烧得精光,别说食物一粒米也没有留下。这么走了好一程,才见一个庄子,料是倭寇刚刚经过,又去别处劫掉了,是以放了火,火势却还甚大。我饿得急了眼,也不顾危险,抢入火里,找到厨房,指望抢出一些米面。谁料找了半晌,一无所获,眼看火借风势,越来越大,正觉着急,忽听灶台下有东西哼哼唧唧,我起初还当是个耗子,心想没有粮食,捉只耗子充饥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却见一个婴儿,皮肤赤红,俨然刚生不久。我当时吓了一跳,再摸鼻息,那孩子竟还活着。我见这婴儿瘦小孤弱,不由大起怜惜之意,抱着他冲出火海,躲开倭寇队伍,向北逃去。孩子没奶,我便一路老着脸向人讨奶吃,是以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长大的。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庄,当时姚家庄名震东南,倭寇不敢轻犯,于是我便带了孩子在庄子附近住下,一住便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