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安排好庄中守卫,但因黑天劫之故,劫主劫奴不能久离,故而五大劫奴俱随他同行。陆渐心虽不惯,有无四律却违背不得,只得带上五人。
离庄之时,商清影一直送到庄外数里,陆、谷二人好容易才将她劝住,策马走出数里,陆渐回头望去,但见道路尽头那道素白身影,倚着一株柳树,遥遥挥手。想到此行凶险,这次分离或是永诀,陆渐心中一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谷缜知道他的心思,一时间也收敛笑意,轻轻叹一口气。戚继光均都看在眼里,但他性子深沉,不爱说三道四,二人不说,他也不问。
南行路上,长空如洗,极目皆碧,盛夏绿意仿佛延伸到天边。三人一路奔驰,挥鞭指点沿途胜景,谈笑不禁。戚继光文武双全,辩才无碍,谷缜博学广文,口角风流,两人对答诙谐,机锋迭起,陆渐话语虽少,但谈到大是大非,却往往能一语中的,引得众人会心微笑。
驰骋良久,暮烟四起,苍山凝紫,衔着半边红日,一条江水被暮色浸染,涌血流金,凛凛江风吹得岸边花草摇曳开合,如嗔如笑。戚继光既得知己,又获强援,心中快慰,见此佳境,雅兴大发,不禁朗声吟道:“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草笑平生。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
“好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都是横戈马上行。”谷缜赞道:“这两句沉郁顿挫,真有杜工部的遗风。”
戚继光与他交谈多时,大致明白了他的性情,当下笑道:“你只说后两句,前两句怕是不入法眼。”谷缜摇头道:“前两句不是不好,但有些奴才气。”戚继光道:“为臣死忠,为子死孝。难道说一提到主情二字,便有奴才气么?”
谷缜道:“我相信天道至公,天生万民,本来平等,上下尊卑,不过是后天所致。谁又生下来就比人强了?皇帝老儿一张嘴巴两只耳朵,我也是一张嘴巴两只耳朵,不见他比我长得多些。”
戚继光皱眉道:“谷老弟这话虽说新颖,却有些大逆不道。”谷缜笑道:“我是大逆不道,嘉靖老儿贵为天子,兴土木,求神仙,炼金丹,淫童女,信任宵小,骄奢淫逸,闹得官吏贪横,民不聊生,上逆苍天好生之德,下违祖宗守业之道,也可算是大逆不道呢。”
谷缜虽是诡辩,说得却是事实,戚继光竟是反驳不得,不由默然半晌,说道:“圣上虽然不好,百姓却是无辜,元敬生为臣子,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谷缜点头笑道:“天底下的官儿倘若都和将军想的一般,皇帝老儿就算尾巴翘到天上,那也无所谓了。”戚继光摆手道:“惭愧。元敬十七岁领兵,征战沙场十余年,北方鞑虏肆虐,南方倭患入故,空负报国之志,却无报国之才,真是惭愧。”
谷缜笑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智者帅也,才者军也,三军易得,一帅难求。将军已有报国之志,何愁没有报国之才?区区倭寇,跳梁小丑,弹指可平,何足道哉。”
戚继光双目一亮,笑道:“谷老弟,你风骨特异,倘若投身仕途,必能成为国家栋梁。”
“免了。”谷缜笑嘻嘻地道:“要做大明的官儿,先得写八股,考进士,那些之乎者也,想想都觉头痛,要我在纸上写八股,不如让我在墙上画乌龟呢。考武举嘛,骑马射箭也不是我的专长,一马三箭,箭箭落空。我还是做我的陶朱公,买东卖西,走南闯北,不过呢,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戚继光道:“哦,那什么才最重要?”谷缜道:“最要紧的是,我大好男儿,自当纵横四海,无拘无束,怎能自甘堕落,去做皇帝老儿的狗腿子?”戚继光不禁苦笑:“老弟这一句,可连我也骂了。”谷缜道:“戚兄是戚兄,皇帝是皇帝,我宁可作戚兄的军需官,可不做皇帝的狗腿子。”戚继光失笑道:“老弟真是少年意气。”
高谈阔论,不觉光阴流逝,入夜时分,一行人觅店宿下。用罢晚饭,谷缜正在喝酒,忽见五个劫奴探头探脑,在门口张望,不觉笑道:“你们做什么?”
五人忸怩而入,忽地齐齐跪倒,惟有燕未归略有迟疑,但也被秦知味拉倒。原来,五人私下商议,当初为沈舟虚出力,和谷缜实有杀父之仇,而今换了新主,陆谷二人交情如铁,谷缜对五人却很冷淡,倘若想报私仇,略施手段,五人就是不死,也难免黑天之劫。在山庄时,五人对谷缜尚有回避余地,而今一路通行,欲避不能,惊慌之余,决意来向谷缜请罪。
谷缜瞧见五人模样,猜到他们心中所想,问道:“你们害死我爹,怕我报仇吗?”五人连连点头,谷缜道:“犯法有主有从,主犯已死,从犯从宽,况且你们身负苦劫,不能自主。也罢,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五人听见,脸色发绿。谷缜扫视五人,挥手笑道:“别想岔了,我说得活罪,是陪我喝一顿酒。”当下叫来五坛烈酒,笑道:“一人一坛,喝完了,大家一笔勾销。”
五劫奴均不善饮酒,此时无法,各领一坛,苦着脸喝下,加上谷缜殷勤相劝,不多时,五人醉得一塌糊涂,燕未归登墙翻梁,满屋乱飞;莫乙高声背诵《大藏经》,薛耳用屋里哇啦大弹艳曲。苏闻香鼻子贴着地皮,边爬边嗅,秦知味则伸出舌头,将碗筷舔得干干净净。谷缜在一旁拍手大笑,连哄带赞,助长其势,直待陆渐听到吵闹,前来阻止,才将五人带回歇息。
次日起来,五名劫奴宿醉未消,头痛欲裂,愁眉苦脸,跟在三人后面,谷缜却是说到做到,经此一醉,和五人嫌隙都消。秦知味和谷缜本是旧交,当先重叙旧好,无话不谈,其他四人见状,也各个释然,更被谷缜天天拉着喝酒,稀里糊涂几天下来,还没到义乌,五人两杯酒下肚,和谷缜比亲兄弟还亲了。
是夜抵达义乌,次日早晨,戚继光召集部众,在东阳江边列阵点兵,只见清江如练,长空一碧,远方白云青嶂,森然如城池耸峙。江岸上一带平沙,黑压压站立三千将士,鼓声雷动,旗帜飞扬,戚继光令旗一挥,呼声冲天,犹如一阵雷鸣,激荡山水。
陆渐定眼细看,阵中除了军官身穿甲胄,士兵都是农夫打扮,皮肤黧黑,衣不蔽体,脚下蹬着草鞋,手中拿着木棒竹枪。但装备虽然简陋,阵势却极齐整,一呼百应,丝毫不乱。陆渐、谷缜瞧在眼里,均是暗暗点头。
戚继光点名已毕,向陆渐道:“这些军士多是附近矿山采煤的工匠,质朴有力,甚有纪律。这些日子,我依照东南地势,对比倭人战法,想出了一门阴阳阵法,二弟要不要见识见识?”
陆渐笑道:“求之不得。”戚继光一笑,扬声道:“王如龙。”阵列中应声走出一个汉子,个子中等,但体格壮硕,双目有神,直如吞羊饿虎,浑身是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