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

作者:凤歌



    但苏闻香品香之时,所有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见,耳不能闻,佳人嗔骂落在他耳里,只是嗡嗡一片,和苍蝇蚊子也差不多,一时间她骂她的,我嗅我的,边嗅边道:“唔,小姑娘用花香的本事很好,只不过水仙太轻,蔷薇太沉,茉莉太浓,风信子太脆,嗯,这松香妙极,没有它,就好比吃饭没有盐巴呢……”

    苏闻香就事论事,先贬后褒,兰幽先怒后喜,继而满心糊涂,望着眼前怪人,流露迷惑神气,“虞美人”香气细微繁复,苏闻香信口道来,所言香料绝无遗漏,至于多少浓淡,兰幽虽然不解,但听苏闻香如此笃定,心中不觉生出一丝动摇:“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恍惚间,苏闻香已嗅完“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说道:“夜月流金,香气虽俗气,名字却很好,说来三品香中,这品最好。好在哪儿?好在香中有帅,以麝香为帅,统领众香。小姑娘,合香就如何药,也要讲究君臣佐使,香有灵性,切忌将其看成死物,要分清长少主次,尽其所长。这品香中,麝香虽淡,却沉凝不散,如将如相,藿香,沉香,鸡舌,青木,玫瑰气味浓厚,好比武将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郁金香,甲香等等,气味较轻,有如文史,故而此香能够清浓并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华,只是……”

    他说到这里,抽抽巨鼻,脸上露出困惑之色,兰幽见他神态,只怕又要责怪自己,无端心跳转快,呼吸急促,双颊染上一抹酡红。苏闻香专著香料,全不觉迎面佳人美态,巨鼻反复抽动,慢慢说道:“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实在多余呢……”兰幽心头一颤,花容微变,急忙低声道:“先生……”苏闻香抬起头来,但见兰幽神色窘迫,眼里尽是哀求之意,一时心里不解,说到:“我问你,干嘛在这品香里加入助情花,虽不致坏了香品,但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也还罢了,其他三位评判若是嗅了,动了淫性,岂不尴尬……”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兰幽羞得无地自容,艾伊丝忍不住厉声喝道:“你这厮信口雌黄,你有什么凭证,证明这香水里有‘助情花’?”苏闻香性情憨直,一听别人怀疑自身品香之能,顿时生起气来,指着鼻子道:“我这鼻子就是佐证,你可以骗人,鼻子却不会骗我,这香里没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给你呢……”

    艾伊丝一时语塞,四名评判之中,计然先生,寡妇清还罢了,吕不韦、卓王孙却是又惊又怒,心想无怪方才嗅香之后,对这“夜月流金”格外迷恋,更对这合香的少女朦朦胧胧生出异样好感,原来竟是对方在香里动了手脚,掺入催情迷香,若非被这巨鼻怪人点破,呆会评判之时,必然因为这分暧昧之情,有所偏颇。他二人越想越气,瞪着金轿,脸色阴沉。艾伊丝见状忙说:“各位评判,请听我说……”吕不韦冷哼一声,高声道:“不必说了。”抓起身旁“玄冰纨”丢了过去,喝道,“还给你,老夫命贱,受不起这等宝贝。”

    中土众商无不窃笑,艾伊丝沉默半晌,冷哼一声,说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问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妇清道:“算的,只是……”艾伊丝道:“既然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合香,是否曾有定规说,合香之时,不能使用催情香么?”

    她诡计被拆穿,索性大耍无赖,众评判明知她一派诡辩,却是无法反驳,唯有相视苦笑。卓王孙说道:“虽没有如此定规,但请西财神再用催情香时,事先知会一声,老朽年迈,经不得如此折腾。”中土商人哄然大笑,艾伊丝无言以对,心中又羞又恼。

    苏闻香凑身来到那檀木架前,伸手拧开一只水晶瓶,耸鼻嗅闻,不禁喜上眉梢,说道:“好纯的杏花香!”不待兰幽答应,他塞好这瓶,又取其他晶瓶,逐一嗅闻道:“这是木樨,这是肉桂,这是含笑,这是酴醾,这是木槿……”他每嗅一样,均是两眼发亮,神色贪婪,便如进了无尽宝库的守财奴,对着每瓶香精香膏,都是爱不释手。艾伊丝瞧得不耐,说道,“你这人来做什么?若不斗香,快快滚开,不要在这里碍眼。”苏闻香文言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转身向兰幽道:“你的香虽然不错了,但是只能让人嗅到,不能让人看到。”

    艾伊丝吃惊道:“香本来就是用鼻来嗅,眼睛怎能看到?”

    苏闻香道:“我说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能在他人心中画出画来……”

    兰幽更觉匪夷所思,皱眉道:“用香在心中画画?这是什么含意?”苏闻香点点头,说到:“我借你的香精香膏,也合三品香水如何?”兰幽虽已猜到苏闻香嗅觉奇特,但她浸淫香道多年,痴迷于此,明知大敌当前,仍对他的说法倍感新奇,忍不住连连点头。

    苏闻香从袖里取出一只素白瓷缸,将架上香精点滴注入,举动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转不转,如临大敌。

    过了片刻,苏闻香合香完毕,举起瓷缸,轻晃数下,不知不觉,一丝奇特香气在山谷中弥漫开来,若有若无,丝丝入鼻。霎时间,众人心中均生出奇异感觉,眼前情形仿佛一变,比越高挂,林木丰茂,月下乐宴正酣,佳人起舞,文士歌吟,桌上山珍海错历历在目,佳人翠群黛发近在咫尺,文士头巾歪戴,一派狂士风采。

    这幻象来去如电,稍纵即逝,但却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虽有差异,大致情形却是一般,不外明月花树、狂士美人,毫发清晰,有如亲见,一时间,人人脸上均有震惊迷茫之色。

    苏闻香盖住瓷缸,徐徐说道:“小姑娘,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兰幽面如死灰,呆了呆,黯然道:“不错。”苏闻香转身走到江边,洗净瓷缸,然后转身来到檀木架前,取用香精,不多时,又配出一品香来,走到篝火之前,那篝火木炭极好,燃烧已久,不曾熄灭,苏闻香将瓷缸在火上轻轻烘烤,异香飘出,霎时间众人眼前忽地出现一幢小楼,雕栏玉砌,宝炬流辉,楼中一派繁华,楼外秋林萧索,楼上月华清冷,楼头三两婢女怀抱乐器,围绕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余韵幽幽,似无断绝。

    这幻象亦是一闪而过,有情有景,意境深长,仿佛能够洞悉其中人物心中所想。

    异香散尽,苏闻香又洗尽瓷缸,合配第三品香,兰幽忍不住问道:“方才这是你的虞美人吗?”苏闻香微微点头。兰幽又道:“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却要火烤,才能嗅见?”苏闻香道:“‘夜月流金’香质轻浮,轻轻一荡,都能闻到,‘虞美人’气质深沉,非得火烤不能闻到。”

    说话间,第三品香已然合成,苏闻香双手紧捂瓷缸,众人伸长鼻子,过了半晌,鼻间仍无香气来袭,方觉奇怪,心间忽地显出一个画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颗郁郁大树,粗大树干形如宝瓶,枝叶繁茂,几与碧空一色,树下一名僧人,衣衫褴褛,眉眼下垂,合十盘坐,面上露出喜悦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