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回舱中,众人无不缄口,舱内寂寂,气氛压抑,枯坐良久,谷缜忽地拍了拍手,笑道:“如今也没什么好法子,仙碧姐姐指挥开船,薛耳依然追踪鲸鱼,至于万归藏么,我来试着对付。”
仙碧奇道:“你怎么对付?你打得过他?”
“打是打不过的。”谷缜笑笑,说道;“然这世上除了百战百胜的将军,还有一等倾危之士,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乱国。”左飞卿道;“你说的是纵横之士,如苏秦、张仪?”谷缜道;“是啊,说不得,今日我便学学苏秦、张仪,游说游说老头子。”
“岂有此理。”左飞卿突地站起,白皙面颊涨得血红,厉声道,“你要向万归藏求情?”谷缜一摊双手,道:“如不这样,还有什么法子?”左飞卿不禁语塞,可仍是愤怒难解,盯着谷缜,胸口急剧起伏,仙碧忙起身道:“飞卿,谷缜说的是,而今智力不及,倘若一味硬抗,不免玉石俱焚,和万归藏谈谈,或许能够见到一线转机。”
左飞卿冷笑道:“是啊,他是你的好义父,说不定他一看你的宝贝面子,立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仙碧红透耳根,气道:“左飞卿,你这是什么话?”左飞卿话一出口,便有悔意,可他与万归藏仇怨太深,时下怨气难消,猛一拂袖,飘身而出。宁凝见状,欲要起身,又露迟疑之色,终归坐下。
仙碧按捺心情,向谷缜道:“你要去谈,我陪你去,哼,或许真如左飞卿所说,那人会瞧我一分颜面。”谷缜摆了摆手,叹道:“姐姐虽然是他的义女,却不知词人脾性,万归藏的为人,无情无亲无私,容不得自己心底有一丝软弱,他对你的亲情,对他而言,既是难能可贵,亦是深恶痛绝,他今日将你求救风君侯的事和盘托出,已有了割断恩义的意思,一旦有变,他必然第一个拿你开刀,灵鳌岛上,他先杀崔岳,就是一证。崔岳对他恩义极深,崔岳都杀得,还有谁杀不得?”
仙碧听了失神,回想少时万归藏待自己的好,到此地步,真真叫人不胜伤感。谷缜见她神色,叹道:“这几日,姊姊避着他些。”当下起身,陆渐忽道:“谷缜,我陪你去。”
谷缜知他放心不下自己,便点头答允。
船尾后舱处于甲板上方,在诸舱之中,居高临下,地势极为有利,万归藏占住这里,颇有掌控全船之意。还未走近,便听见万归藏与霍金斯交谈,说的都是英格兰语,谷缜这几日听多了这国语言,约莫识得几个词儿,隐约听得二人言语中不断冒出“西班牙”,“黄金”,“抢劫”等词,霍金斯言语间似乎极为欢畅。
不一时,谈论中断,霍金斯吹着口哨从舱里钻出来,瞧着二人嘻嘻直笑,一脸的志得意满,扬长而去。陆渐瞧他背影,冷笑道:“这厮也投入万归藏门下了。”谷缜笑道:“这就叫臭味相投,同流合污。”
话音放落,忽听万归藏脏舱内笑道:“小谷儿,背后说长道短,可不是大丈夫所为。”谷缜笑道:“跟你老头子一比,区区不过是刚发蒙的学生,哪儿算什么大丈夫?”他突然自弱了身份,万归藏微感诧异,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你闹什么名堂?”
谷缜嘻嘻一笑,走进舱内,左顾右盼。万归藏端坐在桌旁,桌上一盏鱼油灯昏黄摇曳,见了谷,陆二人,问道:“你们来做甚?”谷缜笑道:“旅途寂寞,特来找老头子你打双陆,解闷消乏。”
万归藏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道:“哦,你还带了双陆?”谷缜笑道:“这玩意是老头子你教我的,睹物思人,故而我一向带着。”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打开盒中丝绸,却是数十枚象牙棋子,丝绸摊开,?是棋盘。
万归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见谷缜分过棋子,便拈一枚,也不多说,随手落下。谷缜应了一子,笑道:“老头子,你方才给霍金斯吃了哪门子蜜蜂屎,瞧他尾巴翘到一万尺高,把南天门都给捅破了。”万归藏淡淡地道:“我教了他一个无本万利、赚大钱的法子。”
“容我猜猜!”谷缜沉吟道,“你莫不是让他打劫西班牙的商船?”
万归藏从容落下一子,微微笑道:“你小子就有这点儿鬼机灵。前数十年,一位大海客在大海那边发现一块陆地,纵是《山海经》、《万国图志》都不曾提及,真是鸿蒙初开头一次。把陆地上先前也有几个未开化的小国,西班牙人一到,便将其轻轻收拾了。可哀的是,这些小国虽弱,却多是金银,是以西班牙人日夜驱使土著,采掘金银,再以船舶满载而归,当地土著备受苦楚,哀鸿遍野,西班牙却由此富甲一方,雄及一时。”
陆渐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如此说来,这西班牙赚的都是不义之财?”
“不错。”万归藏笑道,“但这不义二字却是大可斟酌,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西班牙当年举国精穷,不如此怎可致富?可也是造化弄人,从那大陆到西班牙,海波万里,无兵可守,无险可据,西班牙的金银船既沉且慢,就如去了爪牙的虎豹,只要船够快,炮够多,既可从容劫掠。”陆渐皱眉道:“你这么不是教人做海盗么?”
“海盗?”万归藏冷笑一声,淡淡道,“金银都是西班牙从土著手里抢来的,本是不义之财,抢过来有何不可?这就是叫损强补弱,乃是天道。谷小子,这等事你也做过吧?四大寇百船财货,被你拦道截住,洗劫一空,逼得汪直那厮几乎投海自尽。”
谷缜被他说到生平得意之事,挠了挠头,呵呵笑道:“过奖过奖,那都是很久之前了,而今我转了行,不干这营生了。”
“什么叫转了行?分明是转了性。”万归藏冷冷一笑,“你小子是越活越没出息,少时锐气消磨带劲,叫人失望得很。”谷缜笑道:“老头子,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你喜欢杀人,我是能不杀就不杀,得饶人出且饶人。”
万归藏摇头道:“世人痴顽愚昧,不杀不足以警世,不杀不足已立法,秦用杀戮,一统六国,汉崇儒道,三尺法下,又有多少孤鬼冤魂?”
“警世立法?”谷缜眼中微露讥笑之色,“敢情我看走了眼了,原来老头子你不是混世界的魔王,却是心怀苍生的菩萨?”说着拍的一声,重重落下一子。
“菩萨又如何?”万归藏拈起一子,举而不投,“文殊佛成道之日,扫荡十万魔军,这算不算杀戮?”
谷缜未答,陆渐已抢着道:“那是魔,又不是人!”万归藏道:“那么你敢说,这浩浩十万魔军,就每一个无辜之魔?”陆渐一愣,他只想人是人,魔是魔,这些魔是否无辜,却没想过。谷缜笑了笑,解围道:“魔者多恶行,那是该杀。”万归藏道:“人的恶性可曾少了?倘有一魔,生于魔族,年少无知,未及行恶,算不算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