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件呢?”熊雄问。
李济运说:“第四件事,我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
熊雄说:“没想好,那就不说吧。”
李济运便不说了。他原本想提醒熊雄,小心贺飞龙这种人,他是乌柚的黑恶势力。但是,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刚才在楼下散步,想到了铁腕人物叶利钦。总理基里延科对叶利钦发出危机警告,叶利钦却冷冰冰地说:一个总统用不着你告诉他如何运用权力!李济运就想:不必自作聪明。可是上了楼,他想毕竟是老同学,还是提醒他吧。又见熊雄如此冷淡,他最后还是不说了。
李济运说:“熊书记,我说完了。”
熊雄说:“李主任,你说的三件事,我只有一句话,请相信组织。”
李济运简直想拍桌子,但还是忍住了。他望着遥不可及的熊雄,冷冷一笑,说:“成省长是很大的组织吧?李济发把信寄给了他。”
熊雄摇摇头,说:“李主任,我们谈论问题,最好不要提太多人的名字,尤其是上级领导。”
李济运说:“我俩过去不是这么说话的。”
熊雄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过去我们只是清谈,不需负责。现在我们必须对自己说的负责,当然不一样了。”
李济运眼睛望着别处,说:“你曾经还拔剑四顾心茫然啊!”
熊雄笑笑,说:“济运兄,你不必讽刺我。我为什么不多说,你这么聪明的人,未必想不透?”
听熊雄对他再次称兄,李济运心头居然热热的。熊雄又不再说话了,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李济运突然明白,熊雄真不能多说。李济发失踪案公安还在调查,熊雄说与不说有什么意义呢?桃花溪煤矿事故的处理,省市煤炭部门早就介入,县里无权横插一杠。刘星明案子要是深入下去,肯定还会有说法。何况查案子相当复杂,没有证据而只凭推断,没法反映情况。检举材料既然有关部门都有了,熊雄不必再拿一份。熊雄刚到乌柚来,也没有精力陷进具体案子。李济发的家属有权上任何地方告状,县里却没有理由平白无故替他鸣冤叫屈。刘星明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刘星明自己都觉得很难办,谁能想得出好办法?舒泽光和刘大亮,也许更是棘手。这事只要闹出来,立即就是天大的丑闻。外界不明就里,会朝乌柚官方万箭齐发。熊雄新来乍到,自然不愿替人受过。
李济运想今天约熊雄说话,真是多余。他站起来,说:“熊书记,我不再说了。你休息吧。”
几天之后,李济运在大院碰见刘星明,喊道:“星明,在外面走走?”
刘星明站住了,目光直直地望着他,说:“有空吗?说句话。”
李济运说:“有空啊,去我办公室吧。”
“不了,就在外面吧。”刘星明把李济运引到院子外面,站在树阴下,“济运,我这几天又糊涂了。”
李济运听着就害怕,说:“星明,你知道自己糊涂,肯定就不糊涂。”
“真的,我糊涂了。”刘星明头上汗珠子往下滚,“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明明不是癫子,关在疯人院里。那我是不是真癫过呢?”
李济运说:“星明,你别乱想了。你的病美美可以证明,美美你应该相信吧?”
“那舒泽光和刘大亮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刘星明偏着脑袋用力点头,好像硬要从耳朵里倒出答案。
李济运不能多说,只道:“医院诊断,他俩患有偏执性精神病。”
“我听说他们是因为上访。”刘星明瞪着李济运,“你把他们送进去的。”
李济运额上也冒汗了:“星明,你不要听别人乱说。我看你的病好了,我真的很高兴。”
刘星明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眼眶里突然红了起来,说:“济运,我是一个******员,一个国家干部,我有责任讲真话。明明看见真相就在那里,还要闭着眼睛装瞎子,我做不到!”
李济运慌了,说:“星明,你别多想。你只好好休息,先静养一段再说。”
刘星明大手在半空中挥舞,说:“做不到,我做不到。要么是我受到迫害,要么是老舒和老刘受到迫害。只有这两种可能。我是要上告的,我是要问个水落石出的。”
刘星明丢下这话就走了。他刚才本是进院子里去,这会儿却又往外面走了。李济运不便去追赶,望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心想怎么回事呢?刘星明突然说起舒泽光和刘大亮了。必定又是癫了。刘星明清醒着,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不能管。他如今又癫了,就知道自己是******员,是国家干部,要讲真话。
李济运去找熊雄:“熊书记,刘星明果然又疯了。”
熊雄说:“精神病是反复无常的。做他家属工作,仍送去治疗吧。”
“可能没这么简单。”李济运便把刘星明那话说了。
熊雄听着不急不慌,只说:“我看了常委会议纪要,舒泽光和刘大亮是你送进去的。”
“他妈的刘半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李济去忍不住骂了起来。他知道这事万一出了麻烦,追究起来必有县级领导倒霉。刘星明亲自派毛云生去处理,却非得请李济运随后赶去,就是想早早地安排好替罪羊。
熊雄说:“李主任,你现在骂娘没有用。事情最好是先压着,能压多久压多久。”
李济运说:“我那天去了你家里,记得都同你讲过。我和明阳、朱芝都不同意,刘星明一定要送他俩去精神病医院。”
熊雄只说:“先压着。你去做刘星明老婆工作,送他去医院治疗,不能让他告状。”
晚上,李济运邀了朱芝,一道去了刘星明家。刘星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病,用不着瞒着他,四个人坐下来谈。刘星明死不肯去医院,说:“我是癫子,舒泽光和刘大亮就不是癫子,你们就把他们先放出来。”
陈美说:“我只能保证他不乱跑。去医院吗,他自己做主。”
“我反正是不去的。我没有病,老舒和老刘就有病;我有病,他俩就没有病。我只认这个。”刘星明说。
朱芝说:“刘老兄,老舒和老刘自己家的人都不过问这事,你管什么呢?你自己身体要紧。”
刘星明说:“老舒家是没人,老刘家我去了。他家里的人讲,老刘现在是不想出来。他说你们关他关得越久,你们的麻烦越大。老刘说他自己这辈子反正完了,干脆在里面睡两年大觉。老刘他老婆说得更绝,就当老刘在外面打工,到时候拿年薪。”
难怪两个人进了精神病医院,都悄无声息了。李济运听着也不怕,心想真要三头对六面,明阳和朱芝都是证人。只是政府要赔大钱,舆论上要起风波。
李济运这回有些敷衍,说不通刘星明他就不说了。他反正快去挂职了,谁倒霉谁来管这事。
熊雄听说刘星明不肯去治疗,便说:“不必勉强,只是看住他别往上面跑。”李济运又去拜托陈美,别让老同学四处跑,他毕竟身体不好,怕在外头出事。
二十六
李济运来到省城正是深秋,穿城而过的河流瘦去了许多。那天风大,李济运带了那件黑风衣,穿上却有些热,便搭在手上。
小车在交通厅办公楼前停下,一片黄叶飘到他手腕上。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推开车门,脚下很轻软。地上铺着一层银杏树叶。他抬头望去,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正沙沙地落着叶子。满树暖暖的黄色,看着叫人舒服。心想银杏树同他真的有缘。
市委组织部和县里都派了干部送他,礼节和程序都应如此。县里来的是朱芝。别的常委今天都走不开,熊雄就派了朱芝。田副厅长在办公室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马上召集有关处室负责同志,开了一个简短的欢迎会。从会场的布置看,厅里知道李济运今天来,早有准备了。有鲜花、有水果。
厅里设宴接风,田副厅长和有关处室领导都到场了,总共弄了三桌。好几位处长都是见过的,只是记不得大名了。李济运只记得吴主任,两人握手拍肩很亲热。吴主任大名吴茂生,李济运暗记过他的名片。田副厅长说王厅长本来要来的,今天正好要做治疗。
饭后,漓州和县里的同志要回去。临别的时候,市委组织部的人悄悄儿说:“济运兄,我送过很多干部到省里挂职,没见谁受到过这么隆重的待遇!”
李济运紧紧握了市委组织部那位干部的手,心领神会地摇了几下,意思是说: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李济运握了朱芝的手,说:“今天不回去吧。”
朱芝说:“想不回去,想偷懒休息休息。但是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