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作者:千寻千寻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谁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在日本获知林然的婚讯的时候,那般的万箭穿心。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答应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应她,一定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将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给他。可是等到的却是他的婚讯,那么残忍,仿佛是一柄长剑将她生生地刺穿,鲜血淋漓,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给她。

  而她还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她就无悔。但是有用吗?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退了原定回国的机票,直飞法国。没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电话给她,邀她去法国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测,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们的婚讯,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回避那样的场景。自从那次离城演出后,她就和耿墨池渐渐熟识,非常巧,她去日本参赛时他刚好还是受邀的评委,当时林然带她去的日本,三个人在东京的一家清酒馆里席地而坐,喝酒谈天,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经过去那么久远。

  在冲绳留学的三年里,耿墨池因工作关系去看过她几次,林然每年也会去看她,见到他们两个,她真比过节还高兴。耿墨池一直当她是个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时候又很认真:"妹妹,人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太多的意外,我们应该学会适应……"那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耿墨池时,他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赌注赌在一件事上,他那个时候肯定已经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蒙在鼓里,完全被自己一相情愿的遐想占据,看不到其他,听不到其他,最后才会输得这么惨。

  在巴黎下飞机,耿墨池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并轻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坚强。"很久,很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耿墨池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极懂浪漫,华丽的罗浮宫、塞纳河的游船上,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耿墨池还会带舒曼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巴黎的人文风情,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样闲适的日子让舒曼觉得很不真实,常常一觉醒来,恍如还在梦里。而巴黎又实在是诱惑着她,各式的冰淇淋,还有那种正宗的手工长面包,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会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个美食家,每天都会带舒曼到不同的餐厅品尝各色美食,他对美食的嗅觉一点也不亚于他对音乐的灵敏,再偏远的街角,或是曲径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餐厅。而且,俨然是那里的常客,家家店的老板似乎都认识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了,她就跑到广场上去追着鸽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见她那样子总是笑着摇头,越发觉得她是个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胜,舒曼看了那么多,什么样的吃喝玩乐都尝试过,她还是喜欢坐船游塞纳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

  舒曼很喜欢那样的下午,坐在河畔,看古旧的建筑倒映在河中,任微风轻柔地吹过,树叶微响,秋高气爽,天空湛蓝如宝石……异域风光是那么的美好安详,美得完全不真实……凝神静听,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传来优雅的情歌,仿佛是某位失意的贵族在遥远的中世纪轻声吟唱,歌声透着岁月流逝的哀伤。有时候坐在船上,舒曼也总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回到岸边了,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耿墨池问她:"怎么这么喜欢坐船,看河?我觉得女孩子一般都喜欢逛香榭丽舍大街,选衣服、买首饰才对。"

  她轻轻一笑:"我喜欢河水流淌的样子,觉得时光也在流淌,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过去,一定可以过去。"

  耿墨池一时怔住,没吭声。他夹了块冰放到咖啡杯里,叮咚的声音清脆悦耳,而后抬眼看她,举着杯子晃动几下,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林然也喜欢看河。"

  他很少提到林然,一直在小心地回避。没想到,她却比他想象中的要坚强,可能是痛到极处,反而会麻木吧。仿佛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瞬间苍老,瞬间白头,对人对事她不再那么天真。所以在巴黎的日子即便浪漫惬意得无以复加,舒曼却淡然视之,也小心地保持着跟耿墨池的距离。她知道他有很好的生活和事业,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无法逾越。

  白天的时间很容易打发,她真的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的伤痛,可是每到晚上,她总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所纠缠。她害怕夜晚,她害怕入睡,摆脱不了,没有办法挣扎,没有办法呼吸,胸口像是有千万双手在绞着拧着一样,那样的痛,常常让她以为会活不到天亮。曾几何时,自己还和林然在北海道滑雪,在名古屋看樱花,在东京游灯河,怎么眨眼之间,便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耿墨池很细心,次日看到她的黑眼圈,就知道她晚上肯定没睡好。那天晚上,他特意开了车子,带她游巴黎的夜景。在灯的海洋中穿梭,他们沿着塞纳河,看古老的巴黎圣母院、罗浮宫、凯旋门,最后,他们登上了埃菲尔铁塔,立在巴黎之巅,俯瞰夜之巴黎。一片密密麻麻的灯海,灯光比星光更多、更灿烂。

  舒曼摇头长叹:"这不像是在人间。"

  耿墨池"嗯"了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可我们就在人间,谁也没有见过天堂,不是吗?既是在人间,就免不了受苦,免不了挨痛,我们不能把在人间的日子过成地狱,你该懂我的意思吧?"

  "哥哥,"她一直这么叫他,声音细如蚊蚋,"我当然懂,可就是解脱不了,常常觉得窒息,连想都不能想,一想就胸口疼得不得了。"她用手揪住胸口,不知道是真的胸口痛,还是心里痛,她分不清,就觉得心上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剜去了一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能听到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

  数天后,她昏倒在酒店的地毯上,醒来已在医院。当时已是傍晚,金色的余晖从窗中洒进来,照得雪白的墙壁黄澄澄的,病房中静极了,连点滴管中药水滴下的声音都仿佛可以听到。她一直凝视着那药水,心里想,如果是毒药就好了,一滴、两滴、三滴……什么样的伤痛都可以了断。

  耿墨池进来看她,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你这个样子会死的!能活,为什么不好好活?刚才我跟林然打了电话,他很着急,如果不是你姐姐舒秦患了绝症,他会立马就过来……"

  她倏地瞪大了眼睛。

  耿墨池静静地看着她,对她说:"我也是才知道的,你姐姐的乳腺癌已到晚期,活不了几天了,林然也是没办法才和她举行婚礼,毕竟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任何的拒绝都是残忍的。可是你不同,你还能活,如果你不珍惜自己,把自己弄死,最终活不下去的会是林然。"他冷冷地立在床边,表情异常严厉,又是一句,"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自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并没有背叛你,只是他太善良。"耿墨池见她这样子又于心不忍,俯身替她拭去泪水,语气软了许多,"好好养病,我去问问医生,无缘无故就昏倒,肯定是有原因的。"

  一出病房,里面就传来撕心裂肺的恸哭声。积郁多日的痛苦,顷刻间爆发,一发不可收拾。

  耿墨池叹口气,没有再进病房,直接去找医生。可是医生的话让他从头凉到脚:"舒小姐有严重的心脏病,应该是先天的,这么重的病,以前应该有过治疗吧,可否把她的病历给我看看,我们了解一下她的病史,好对症下药……"

  一周后,舒曼悄然离院,没来得及跟耿墨池道别,独自踏上了飞往莫斯科的航班。她受邀去参加一个国际演奏比赛,是冲绳的母校推荐的。她知道这么不辞而别很不礼貌,也很狼狈,可她别无选择。

  那日,她听到病房外的走廊上低低的饮泣声。一听就是个年轻女子,声音极细,像是雨后屋檐下坠落的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