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留痕

作者:千寻千寻

  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去抽烟了。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无动于衷。

  她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并不向他求救,弓着身子,捂住胸口哼了两声猝然倒在了地毯上,像只虾子似地蜷在一起。

  一直到她昏迷过去,他都没有挪动身子。

  但她还是有些意识,感觉自己被抱起,刹那间,似有风从耳畔掠过,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林然也是这么抱着她,跟她说,"我一定要将你抱上红地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割裂般的痛,那疼痛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根浮木,轻软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她只能丝丝儿的吸着气,用以缓解胸口那渐渐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但他听清了,是"林然"……

  叶冠语得知舒曼住进了离城的海棠晓月,眉头一直紧蹙。吕总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事实上,自约见林维,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虽然如愿以偿地打击到了林维,看到他瞬间苍老的样子,他甚觉痛快,但林维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也不轻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维说:"林家大概只有林然是无辜的吧,你为什么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吗?"

  叶冠语当时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很久很久,他只觉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地发痛。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会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时光,他以为他再也不会为之所动。他不去想,绝对不想。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足够狠,只有狠,才能让自己无情,他才可以一个个地解决掉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可他偏偏忘了无论怎么狠,那个人始终长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软处,不能想,也不能提,动不得,一动就牵起五脏六腑的痛。

  雪后的离城很安静,也很纯净,一如当年。

  吕总管在车里跟他汇报行程安排:"上午十点您将跟外贸局的负责人谈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两点,您将和寰宇公司的王总去城东看地;晚上七点半,您约了电视台的葛雯小姐共进晚餐……"

  "去翠荷街。"他说。

  "您……"

  "我说去翠荷街。"他重复。

  "是。"吕总管不敢多问,忙放下手中的备忘录,吩咐司机,"老张,掉头,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么大,仍然不能掩盖翠荷街的破败,大片的旧式小区,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马路对面望去,白茫茫一片。叶冠语要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吩咐吕总管先回去,吕总管甚是了解老板的脾气,一个字也不多问就先回了公司。叶冠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整个人像是梦游一般,像是丢失了什么,想要寻找,却又不知究竟丢了什么,完全一片茫然。

  叶家旧居很多年前已经卖给了邻居,不过是间矮小破旧四面漏雨的平房,旁边搭了间杂乱的灶房。叶冠语站在院子外面看,还是跟过去一样,墙边堆了很多煤球,隔老远就闻到饭烧糊了的味道,屋子里传出小孩哭闹的声音。

  "来了,来了,别哭,妈妈就来!"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灶房洗头,小跑着穿过院子进了屋。

  于是叶冠语想起了过去,母亲在居委会的一家小作坊里弹棉花,一年四季,母亲的头上总是沾满白色的棉絮,怎么洗都洗不掉。作为家中长子,叶冠语承担了很多同龄孩子无法承担的家务,劈柴、烧火煮饭、照顾弟弟,有时候还要帮父亲拉煤,最轻松的时候,莫过于给母亲洗头。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发间的白絮,到死,都没有洗净。如果母亲还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给母亲洗头,用最好的洗发水,慢慢地洗,轻轻地揉,那样的场景该有多幸福。

  可是母亲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叹了口气,他转身看到了巷子那头的林家旧楼,慢慢走了过去。

  一道陈旧的绿色铁门被紧锁着,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

  叶冠语透过铁门缝隙静静看着杂乱的院落,厚厚的积雪仍未掩盖丛生的野草,显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门口磨得发光的水泥台阶上,上面有雪也顾不得,然后靠着铁门,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院子时的情景。那还是他得知母亲给林家做保姆后,他从桐城赶了回来,想阻止母亲。但是晚了,母亲都已经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着一起搬了过去。他怒气冲冲地跑到林家院子,未进门,就听到了满堂的笑声。林然和林希,还有林院长的养子杜长风都在,三个年轻人和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见到叶冠语很惊喜,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还是认得,不认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气地起身招呼着让座,文质彬彬,礼貌周到,让叶冠语一时也拉不下脸。

  林希同样很斯文,戴副眼镜,开口就喊"冠语哥"。

  叶冠语当时很尴尬。

  他当时也很惊讶,十几年不见,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儿时的模样,都是洋装在身,举止谈吐极有教养,即便是热情有加,跟叶家的兄弟站一块,还是一眼就分出了层次。那种高贵,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无法与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间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遥远距离,深深的自卑让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低人一等过。从来没有。

  "冠语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林然似乎看出了叶冠语的局促,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刚才跟珍姨说,很感谢她小时候喂养过我,现在又过来帮忙照顾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过来一起住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见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热闹,刚好可以凑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纪轻,只要哪里有玩的,什么都可以抛到脑后。小时候他跟林然打过架的事,他好像压根就忘了。

  母亲梁喜珍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冠语,知道他来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厨房说话:"冠语,你也别多想,我就是帮个忙而已,林院长送林然他们回国的时候,亲自登门来托付,你说人家现在都是华侨了,有的是钱,啥样的人找不到,还不是图个乡里乡亲嘛。林然他们这三个孩子都好有礼貌的,到底是留过洋的人,说话做事都是一顶一的斯文,让冠青跟着他们好歹也学点斯文样,都这么大的人了,他们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叶冠语瞅着母亲,原本一肚子的话全咽了下去。他当时看到了厨房热腾腾的饭菜,花样菜式那么多,显然都是用心之作。母亲待人一直是掏心窝子的,她说的话也许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许也没有那么孤独。但是,一家人,可能吗?那种阶层之间的差异,岂是说没就没了的,叶冠语知道说服不了母亲,却也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