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曼心里其实怕得要死,却嘴硬:"难道……不是吗?"
这话捅了马蜂窝,他脚一蹬,茶几上的杯子飞出老远,摔得粉碎,"你很想死是吧?你现在就想死是吧?!"他跳起来,拽起舒曼的手就往窗户边拖,"你看看,你来看看,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生不如死,我都过来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懦弱?!我这么多年的地狱生活,暗无天日,你现在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他推开窗户,揪着舒曼的衣领摁在窗台上,指着不远处湖那边的疯人院咆哮:"你看到没有,我曾经就跟那些疯子一样被关在里面,关了五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为了什么?你说我为了什么?!我就是为了能等到他来,我知道他必定会来,我在这等着他,你说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我不够坚强,早就逃之夭夭,或者彻底变成了个疯子……而你竟然还说我懦弱!"
他大口地吐着气,放开了舒曼,自己却趴在了窗台上,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低沉:"可是你不明白,你始终都不明白,我让自己坚强地面对这一切,只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记得……或许我并不是你眼里的浑蛋……可是你只记得林然,把我当浑蛋,你骂了我这么多次浑蛋,却把最重要的一次忘记了。我苦挨十几年撑到今天,你不但没给我个交代,还把我看成了懦弱的胆小鬼,我是在你面前逃走过,可并不表示我就是个胆小鬼……你不记得就算了,可至少应该给我个交代,起码不能死在我的前面。"
这么说着,杜长风抓过她的手,紧紧攥着,一颗很大的眼泪,缓缓涌出,滴在了舒曼的手背上。他抬眼看她,嘴角上扬,仿佛是想笑,却牵动了什么伤口般,痛得他浑身战栗。他即便那样痛,仍抓着她的手,那般用力,就像再也不能放开,轻轻唤她的名字:"舒曼,你总该给我一个交代……"
十三年前的一个午后。
杜长风不得不佩服林老头子,居然真的给他弄了两只天鹅来。全身纯白的羽毛,没有一点瑕疵,纯净得宛如天物。
这两只天鹅当即被放养在人工湖上。那真是一幅罕有的美景,碧绿的湖水上,两只天鹅伸长着优雅的脖子游来游去,湖面倒映着它们的身影,衬着繁茂的湖草,简直可以入画。杜长风看得发痴。老梁不失时机地介绍说,这两只天鹅是院长大人托人赶赴甘肃千挑万选出来的,品种优良,适应能力很强,而且是雌雄搭配,说不定明年还可以养出小天鹅呢。
"雌雄搭配?"杜长风挑着眉,连连点头,"不错,不错……"顿了顿,又说,"以后这湖就叫天鹅湖吧,别再叫人工湖,难听死了,至于这两只鹅,也得有个名字才好,老梁,你说取啥名呢?"
"这个,我哪知道……"老梁为难地挠头。杜长风一动不动地盯着两只天鹅,问:"哪只是公的?"
"就那只……"老梁指着一只个头稍大点的说,"就是头顶有点凸的那只。"
一阵风吹来。
杜长风的眼中闪过一丝湿润的光芒。
"就叫叶冠青吧。"他沉吟着道,"叫它叶冠青……"
老梁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
杜长风却自顾转身离去,缓缓上了楼。
四年了,他当时已经在这疯人院待了四年。而那个去了的人想必坟头已经长满荒草,他的坟就在二院旁边的公墓,杜长风一次也没去过。林然说,叶冠青的哥哥叶冠语自从法庭宣判后搬到了桐城居住,母亲不久也离世,叶家从此凋零。
"一切不会就这么过去的。"杜长风不止一次跟林然说。
怎么会就此过去呢?四年来,那个人哪一天在他心中消失过?四年的光阴都没有让他学会面对,他从不敢去看看那坟,每次走到半山腰,都停住,一步也不敢再向前。每年的清明,都是林然代表林家去扫墓的。
但逃避绝对不是他所愿,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去面对,把那只天鹅叫"叶冠青",也许是他迈出的第一步吧。
"奇奇,你爸爸已经回来了,这一次是回来定居的,你不去看看他吗?"老梁在楼下喊,"明天你家里有晚宴,你们家亲戚都会过来,你回去一趟吧……"
杜长风装作没听到,他在想,那只雌天鹅取什么名字呢?想了一天,也没想到好名字。
第二天下午,他在湖边看天鹅,他查过资料,"叶冠青"属于扬科夫斯基氏天鹅,有着黑色的喙,喙基是黄色,体形优美,飞翔时长颈前伸,徐缓地扇动双翅,在水面或地面冲跑一段距离后再腾空而起。雌天鹅明显地比"叶冠青"安静,不怎么飞,游泳或站立时,喜欢把一只脚放在背后,或者以头钻入浅水中觅食水生植物,贪吃的样子让杜长风忍俊不禁。
"叶冠青"飞累了,终于停了下来,在他面前游来游去,高高地仰着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缓缓游到雌天鹅身边,一会儿以喙相碰,一会儿又以头相靠,甚是亲昵。杜长风叹了口气,道:"'叶冠青',你为什么不过来?游近一点,让我抱抱你吧,摸摸你的脖子也行……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可是你也看到了,我的遭遇并不比你好,跟一群疯子关在这里,不知道要关多久……
"你再看你,现在多快活,做天鹅也是不错的,可以飞,多好……我也想飞,远远地飞离这里,哪怕被猎人一枪击中,也比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关在这里强。我不是没想过去自首,可是这会牵连到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包括我的父亲和哥哥……我不是个自私的人,从来就不是,从前是他们为我活,而现在,却是我为他们活,我欠他们的,只能以这种方式还。
"我更欠你们叶家,很多次我都想远远地逃跑,可是中途又返回,因为我要在这里等着你哥哥,如果我跑远了,他会找不着的……我不想被你哥哥看做是胆小鬼……我不怕,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不管他将来以何种方式来讨债,我决不逃避,一个人连死也不怕的时候,还会害怕活着吗?
"只是,你在那边过得好吗?我知道你家里没什么钱,没人给你修塔楼,你孤独的时候怎么办呢?所以每年我都叫我哥哥给你烧很多的钱,拿着这些钱,你也在那边修座塔楼吧,孤独的时候站在塔顶眺望远处是很好的,可以看看星星,也可以听听风声……"
"叶冠青"渐渐向他这边游来。
莫不是它听懂了他的话?
"克噜……克喱……"它仰着脖子对着杜长风长鸣两声,然后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围着湖盘旋了两个圈,又轻盈地落在了湖面,继续依偎在雌天鹅的身边。
滚滚的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