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伦只笑不答,因为还不到时候。但杜长风是什么人,很快就嗅出了目标,正是刚来校执教的新老师齐菲。春节前,学校招了几个新老师进来补充师资力量,个个资历不俗,都是韦明伦高薪从音乐学院和乐团挖过来的,只有齐菲资历比较浅,她是教儿童班的,刚从离城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在毕业演出上以一首钢琴独奏被韦明伦看中,请了过来。
齐菲年轻,从未踏足社会,不大会处理人际关系,一来就被其他有资历的老师孤立和排挤,老师们在一起说笑聊天,从不欢迎她的参与。她说什么,都会引来众人的嘲笑。渐渐的,齐菲受不住了,萌生退意,想辞职。发现苗头后,韦明伦及时地跟她沟通,不仅请她到办公室谈,还请她吃饭,喝茶聊天,开导她,也教导她怎么做人。在齐菲眼里,三十多岁的韦明伦成熟稳重,不仅善解人意,脾气又好,还很有见识,对于齐菲这样未经世事的女孩子来说,这样的男人绝对具有杀伤力。于是结果出人意料,齐菲在与韦明伦的沟通中不仅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还对他有了特别的想法,经常放学后一个人在教室里弹琴,她知道全校就韦明伦最后一个走,他必会听到她的琴声。韦明伦是傻子吗?当然不是。他其实是很喜欢齐菲的,这个女孩模样清秀,性格乖巧温顺,很符合他心目中的择偶标准,但他不得不顾忌自己校长的身份,如果这事公开,势必有损他的威信,也不利于员工的团结。
这天下午,只有两节课,学生和老师们早早就走了,齐菲跟往常一样还在教室里弹琴,弹的是一首《罗密欧和茱丽叶》,韦明伦的办公室就在楼上,听得他心潮起伏,难受得不行。于是他给自称是情场高手的杜长风打了个电话,说明缘由,看看他是什么态度,结果杜长风给他出了一馊主意:"先把她辞了,等你们的关系确定后再把她带回学校,顶着校长准夫人的头衔,料谁也不敢多说半个不字。"
"你这主意还真够馊的!"韦明伦就猜他嘴里吐不出象牙。素来以德服人的韦明伦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先把齐菲约到一个很浪漫的餐厅吃饭,吃完饭又带她到一家高雅的会所喝茶聊天,并大胆地拥吻了她,以作试探。结果齐菲并没有拒绝,他心里就有底了,于是跟齐菲摊牌,要么留下做他女友,要么只能离开,因为他不想让学校内部有矛盾,学校正处在发展阶段,内部的团结很重要,他作为校长的声誉也很重要。齐菲当然选择了前者。韦明伦喜不自禁。
第二天,韦明伦专门召开了一个教职员工会议,公开了他和齐菲的关系,他首先很抱歉地说:"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跟各位交代,实在是因为怕引起太多的误解,齐菲一年前就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工作,就把她留在了身边。她的资历浅,很多地方都应该向各位前辈学习,如果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今天我代表她向各位致歉,回头我再好好教育她。"完了,又自我解嘲地说,"没办法,我都这把年纪了,家里催得急,好不容易定下个女朋友,很怕飞了。各位可能不知道,因本人一直忙于事业,已经被甩了N次,希望各位多多担待,帮我把齐菲留下来,要不我回家没法跟老爸老妈交代……"然后双手作揖,"拜托,拜托各位了!"
一句话就逗乐了大家。众人不仅排除了对齐菲的敌意,还纷纷要韦明伦请客,韦明伦一高兴就把大家请到了宰人没商量的香港城海吃了一顿,饭后又带到钱柜KTV唱到半宿,这才把这件事给了了。送走老师们,已经是凌晨,他给杜长风打电话报喜,事情经过一说,连杜长风都佩服得不行,连连表示要向他请教。舒曼到现在还没明确表态,让杜长风懊恼不已。
舒曼的态度的确是个问题。
虽然她住在父母家里,杜长风住在山庄,但两人碰面的机会很多,每次见面,要么吃饭,要么喝茶,聊什么都可以,就是避谈感情。杜长风已经碰了几次壁,用他自己的话说,鼻子都快碰掉了。可奇怪的是,碰了壁后再去找舒曼,她依然有说有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让杜长风很是摸不着头脑。眼见韦明伦感情上这么有进展,于是杜长风委以重任,拜托韦明伦去探个究竟,韦明伦开始不乐意,杜长风就说:"你不是最会做人的思想工作嘛,你要能把舒曼的工作做通,来世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
韦明伦很不屑一顾,"拉倒吧,不知道谁给谁做牛做马,我前辈子欠了你们,这辈子我已经给你们做牛做马了。"
"所以来世我就给你做啊。"杜长风死皮赖脸。韦明伦还是不依,杜长风就威胁,把话扯到了他的女友齐菲身上,"你的小齐菲可能对你还不了解吧,抽时间我好好跟她聊聊,你过去那些烂账她有权利知道的,彼此了解更透彻些,才有助于你们的感情稳固嘛。"
"Sam,我的大爷,你真是一个禽兽!"韦明伦大叫。
已经四月了,正是樱花烂漫的时节,钢琴学校所在的樱花大道一片绯红的云霞。每天舒曼都会抽空到钢琴学校看看,虽然并不久待,仍然会尽力指导学生练琴。周末的下午,学生们都放学后,韦明伦送舒曼回家,没有开车,沿着樱花大道步行,想借此试探她。
街上刮着微微的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樱花的花期很短,盛开两周就开始凋零了,遇上风就凋零得格外美,漫天都是粉白的花瓣雨,纷纷扬扬,远看像是下雪,步入其中才知是樱花雨,满地都是深深浅浅的粉红。
舒曼仰着面孔,迎着花雨,对韦明伦说:"真美啊,让我想起了在日本留学的日子,每年三四月,我和同学都会去公园赏樱……"
"我也会去,还有Sam,哪里有美景我们都不会错过的,"韦明伦停住脚步,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舒曼说,"有一年春天,Sam拉我去冲绳看樱花,我当时还纳闷,在日本哪里没樱花啊,非要去冲绳。后来才知道,他是想去看你……"
舒曼怔了下,停住了脚步。
"我们去的那天,冲绳满大街都是樱花雨,你学校的那条街更是,我和Sam就站在你学校对面的街上,一直等你出校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记得你穿了件粉紫色的毛衣,走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格外抢眼,满头满肩都落满樱花,你也是像现在这样仰着面孔,还用手去接,在花雨里蹦呀跳的,美极了。Sam拉着我一直尾随在你身后,他看得那么入迷,无论我跟他说什么,他都像是没听见,整个魂都飞你身上去了。那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毕业后没有回国,改道飞去了巴黎,他打听到你的航班,疯了似地赶去机场,结果晚了一步,飞机已经起飞了,他趴着候机厅玻璃窗号啕大哭,那是我仅有的一次见他哭……"
舒曼伫立风中,身子开始轻微地发抖,脸也格外的白。她穿的是件粉蓝色的针织连身裙,裹了条鹅黄色流苏大披巾,黑亮的长发披散着,落满花瓣,格外楚楚动人。就是身形单薄了些,瘦得厉害,站在风中几乎就要随风飘了去。韦明伦按住她瘦削的肩膀,目光恳切,渐渐步入正题:
"小曼,我们都知道你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但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能不能让自己开心点呢?Sam这家伙有时候是很缠人,也很无赖,做什么都莽莽撞撞,容易冲动,但他对你的这份痴情,让我都自愧不如……可不可以给他一次机会,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的很心痛,看到Sam我也心痛!尽管大多数时候我觉得他跟禽兽无异,但他的心其实很柔软,试着去接受他,你会发现他这个禽兽还蛮可爱的,没有花言巧语,率性而真诚,从不掩藏自己的喜怒,他的内心世界有时候单纯得像个孩子,所以我常说他还没有进化……"
"达尔文,别说了!"舒曼打断他,低下头,自顾自坐到街边的长椅上,站了会儿她就已经体力不支了。韦明伦也坐下,等着她说话。他知道她肯定有话要说。
果然,沉思了片刻,她抬起了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没法给你想要的答案,我点不了这个头……达尔文,我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心也不是石头做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是没有感觉,但我没有……没有多少时间了,对他我不能说这些,但对你我可以说实话,我真的没多少时间了……"
"小曼,你该对自己有信心。"
"这不是信心的问题,是很残忍的事实,我每天……都大把大把地吃药,背着家人吃,不吃我就会倒下。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抱希望了,也不能让别人对我抱希望,否则只会害了人家。你说的那个'禽兽',他、他是个好人,他很不幸,饱受煎熬这么多年,看着他那个样子我也很不忍。但是没有办法,我无法给他许诺什么,我许不起,我怕我有一天若不在了,他会更痛苦,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
"没有这么严重的,舒曼……"韦明伦的声音有些发颤。
"比这更严重!因为活在回忆中的人是没有幸福可言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林然去世后我原本可以重新开始新生活,就是那些回忆让我痛不欲生,总觉得那些爱还在……其实这都是自欺欺人的,我活到现在才明白,我是自己把自己往坟墓里推。如果我当初能决然地抛开,重新面对生活,又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你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吗?"
"你不懂他,舒曼!"韦明伦断不接受这样的定论,"你可能听他说过,他曾经养过两只天鹅,其中有一只叫'丫头',当时他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把那只天鹅当做是你,寄托了无尽的思念和爱,后来'丫头'死了,他悲痛至今,一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养过任何一只鹅。但他保留着'丫头'的照片,经常看着那些照片发呆,或者会站到池塘边发呆,那个样子,谁见了都心痛不已……舒曼,那还只是一只天鹅,你却是活生生的人,你对他意味着什么你自己也知道的,你觉得你拒绝他的爱,就可以让他得以解脱吗?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泪水,冰凉冰凉的,顺着舒曼的脸颊滑下。
她失神地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花雨,一颗心像被人拧在一起似的,绞痛中,渗出汩汩的鲜血来。不得解脱!无论她怎么做,她都不得解脱!她无力地捂住脸,俯身支着膝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韦明伦体贴地扶起她,替她裹好披巾:"好好考虑一下,即便生着病,你也不能就这么放弃自己,否则又怎么能跟病魔作战呢?与其一个人孤身作战,为何不能让身边的人为你分担?你要知道,你的宽容和接纳是绝对可以带给他希望的,因为你的接纳可以给他活下去的勇气。"
送舒曼回家后,韦明伦将这次做思想工作的情况如实报告给了杜长风。结果这家伙按捺不住,挂掉电话就跑到舒家来了,正赶上晚饭,饭桌上就一个劲地瞄舒曼,差点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舒曼避开他的目光,一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