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卸了翅膀还是鸟吗?会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想飞却飞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给他做个坚固的笼子。"
叶冠语没有回应,仔细端详手中的戒指,举到灯光下,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吕总管的话他像是没听到。
吕总管会意:"叶总,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叶冠语没朝他看,轻轻吻了吻戒指。
这会儿,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详已经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绿的一点圈在指间,在阳光下发出通透的绿色荧光,那光异常,像是通了灵,似在无言地诉说着什么……十多年了啊,除了这个戒指,没人知道他到过地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似乎是没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萝太太说过,仇恨的感觉太痛苦,如果有得选择,她宁愿选择爱,而不是恨。佩萝太太因此经常劝导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终究有一天,你会发现支撑你活到最后的恰恰是爱,而不是恨……他的确想过放弃,只因心中对那女孩的眷恋。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听说还是嫁给那个疯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爱,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还能爱……真可惜,佩萝太太不在了,否则一定会告诉他答案。
他抬头仰望公馆屋顶碧绿的瓦,还有墙上疯长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无论经历着怎样的风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终不离不弃,舍不得枯萎,舍不得死去,就像曾经住在这公馆里的人,虽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们从未离去,一直都在这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院子里屏息静听,甚至可以听到那个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回音,有叹息,也有脚步声……
这样一个和风习习的下午,闻着满庭芬芳,很容易想起从前的事。叶冠语闭上眼睛,恍然觉得光阴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装修公司被老板安排去算造价,叶冠语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务,算出来的造价让老板和客户都满意。老板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够狠,太老实,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点,他都不听。老板说:"你这个样子,一辈子只能做工,要想将来像我这样当老板,你首先要学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着被别人剁吧。"
叶冠语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板的这番话后来在他身上得到了应验。现实的残酷,人性的卑劣,在当时他那个年纪是体会不到的。
有一天,老板从外面回来,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赶紧去清水堂,佩萝太太打电话过来,要你无论如何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老太太对你上次给她选的盆景很满意,把你夸到天上去了,说你心眼好,有品位……啧啧,小子,你快去快回,顺便代我问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后多关照,多介绍几个有钱的主给我们。"
叶冠语问:"她没说什么事吗?"
"管他什么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会吃了你!"老板一脸横肉,神秘兮兮地说,"别看这老太太岁数这么大了,又是一个人,告诉你们,她才是真正有钱的主,我们巴结还巴结不来呢!"
"老板,你咋知道她有钱?"旁边一个油漆师傅问。
"你知道个屁!我可是听说了,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可是省里一个大官的那个什么,反正不是正房,那个大官在旧社会就是个资本家,有钱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时候被整死了,临终前给了这老太太一大笔钱,多大一笔呢,不夸张的话据说可以买下半个桐城,夸张的话买下整个桐城还有余,她现在住的那个公馆就是那官爷爷送的,听说地下都埋着金子……"
"扯淡!哪有这种事。"师傅们都不信。
叶冠语也不信。他和佩萝太太纯属工作上认识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馆,那公馆就是清水堂,青砖墙的旧时小楼,围了个大院子,典型的民国时期的建筑,虽然依旧看得出从前的气派,但毕竟经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到处生了白蚁不说,很多墙面还裂了缝,屋顶也漏水。老板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揽到活,要叶冠语过去算翻新的造价,还特别交代多算点没关系,说老太太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有的是钱。但是叶冠语偏不听,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没虚报造价,甚至还在园林景观以及室内装饰上提了很多建议,让老太太很满意,工程结束后,经常邀请叶冠语过去做客,请他吃饭,房子有什么问题,也只找他。
但是真正让叶冠语和佩萝太太成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节,佩萝太太要在院子里挂几盏灯笼,请叶冠语过去帮忙。叶冠语欣然前往,不仅帮老太太挂好了灯笼,还亲自写了副春联贴在门口,让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结果高兴得过了头,竟一头栽倒在地。叶冠语吓一跳,一边要公馆其他人叫救护车,一边对老太太实施简单急救,由于争取了时间,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尽,出院后拿出一笔钱硬塞给他,叶冠语坚决不要,还动了怒,拂袖而去。这件事让老太太觉得叶冠语是个有骨气的人,派了秘书到装修公司跟他道歉,还请他到公馆吃饭,说到动情之处,声泪俱下。
叶冠语当然不会跟个老太太计较什么,当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从那天开始,老太太把叶冠语当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没事就会约他过去拉家常,说故事,谈人生,叶冠语从不推辞。他觉得这老太太很有魅力,满头白发,一看就是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对人生对命运有着独特的见地,对钱财名利更是淡如云烟。老人即便不说话,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摇摇扇子望望天,那浑身散发出来的光芒也让人由衷的欣赏。一老一小撇开年龄和身份,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叶冠语当时年轻,有什么困惑都跟老太太讲,他们什么都谈,唯独不谈爱情,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讳,她什么都可以为叶冠语解答,唯独爱情不能。她没有说明为什么,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结,只要一触及这样的话题,她就会陷入沉默,仿佛灵魂出窍般,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于是叶冠语尽量避开此类话题。
他觉得老太太是个谜。
关于老太太的身世背景,众说纷纭,说什么的都有,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她很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至于那些钱哪来的,没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定论。叶冠语只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国定居,一直到两年前才回国,在国外有没有家庭,有没有儿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隐约觉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个独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个秘书,数个保姆,还有护士、厨师、司机等等,他们都住在公馆里,随时听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着,样式普通,面料却很讲究,大多数时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夹袄,喜欢戴翡翠之类的首饰,戒指、手镯、耳环,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个大雅之人,她极少戴金,更别说钻石,她觉得那些东西太俗。老太太说话慢条斯理,一颦一笑,韵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儿五号的味道一样,优雅中又似有几分落寞,令人着迷。叶冠语折服于老太太的魅力,并没有太过于深究老太太的谜底,这毕竟属于个人的隐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叶冠语隐约觉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里种了很多茉莉,屋后是密密的树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欢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种一概不允许种。当时不是茉莉开花的季节,满园一片翠绿。深深浅浅的绿,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饰颇有些相似。而掩隐在翠绿中的公馆一共有三层楼,一楼是客厅和餐厅,二楼是管家和秘书们住的地方,三楼才是老太太的卧室和书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里的陈设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国外生活多年有关,地毯、窗帘、壁灯还有家具,都是公馆翻新后从国外运过来的……只有三楼一直都是旧家具,壁纸倒是换了新的,却是参照旧的花样专门找厂家原模原样定做的,老太太很固执,绝对不允改变房间里的东西,搬动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楼,叶冠语就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旧时代,一盏罩着流苏的台灯,一张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着岁月的沧桑,沉默不语。于是叶冠语知道,老太太还生活在过去里,从未走出来。
当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透过纱帘照进房间,地毯上黄澄澄的,衬得床头小柜上摆着的白玫瑰也有些陈旧的色调了。
佩萝太太靠在床头的一堆软枕中,有些日子不见了,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可能跟她没化妆有关系,老太太是个很有礼节和教养的人,平日大凡见客都会化妆。头发也是一丝不乱,优雅地绾在脑后。但是今天她没有讲究这么多,可能头发实在太乱,就戴了顶睡帽,尽显憔悴慵懒,却仍脱不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高贵。
"冠语,你终于来了,我以为我快见不到你了。"老太太朝叶冠语伸出手,指甲上的红色蔻丹在黄昏中没来由地显出了几分凄凉。她握住冠语的手,不自控地抖着,"孩子,见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吗?"叶冠语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虚弱的样子很心疼。佩萝太太笑着说:"别叫我奶奶,我其实比你母亲的年纪大那么一点点,但却没有你母亲的福气,有你这么个好儿子,真羡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泪光。
"奶奶……"